《夜莺》安徒生经典童话在线阅读

夜莺

你应该知道，在中国，皇帝是一个中国人。他周围的人也都是中国人。这个故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正因为它的年代实在是太久远了，在它还没有被彻底忘却之前，值得人们听上一听。

这位中国皇帝拥有世界上最宏伟的宫殿。整座宫殿用精致的瓷砖筑成，价值连城，同时也十分易碎。如果谁想摸摸它，必须得格外小心才行。珍稀的花朵在御花园里随处可见，而那些最昂贵的品种则系着银质的小铃铛，不时地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吸引人们的目光。

皇帝御花园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巧夺天工。它的面积那么大，就连园丁本人都不知道它的尽头在何处。如果一个人不停地往前走，他最终会走进一座茂密的大森林，里面到处是参天大树和深不见底的湖泊。这片森林一直延伸到蔚蓝而深邃的大海里，庞大的船只可以在树底穿梭。森林里住着一只夜莺。它的歌声极为动听，就连贫苦的渔夫夜晚出去干活时，都会忍不住收起渔网，聆听它的歌唱。

“它唱得多美啊！”渔夫赞叹道，却不得不继续他的工作，暂时忘掉这只鸟儿。不过，当第二天晚上他再次听见夜莺歌唱的时候，还是会说一样的话。

“它唱得多美啊！”

世界各地的旅行者都会来这位皇帝居住的城市里游览。他们赞美着这座城市的伟大，宫殿和花园的豪华。然而，当他们听到夜莺唱歌时，还是会说：“这才是最美的东西！”

旅行者们回到各自国家之后便开始谈论他们的见闻。那里的城镇风光、宫殿和花园的气派模样，都被学者们写进了书里。他们不仅没有忘记夜莺，还把它放在最高的位置上。那些吟风弄月的诗人们为它写下了伟大的诗篇，用最美的词句歌颂那只栖息在森林湖畔的夜莺。这些作品在全世界流传开来，其中的一部分终于来到了皇帝面前。他坐在黄金雕成的龙椅里，读了一遍又一遍，每隔一会儿就要点一次头。那些关于皇城、宫殿和花园的细致描写深深地取悦了他。“然而夜莺是一切事物中最美的东西。”这句话也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眼前。

“这是怎么回事？”皇帝十分诧异，“我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只夜莺！我的国家里竟然有这么一只鸟儿，而且还在我的花园里？我从来没听说过！我竟然是从别人写的书里读到的！”

他立刻传召了一个近臣。这个近臣的地位相当高，平时比他官位小的人都不敢跟他讲话。如果他们胆敢向他发问，他就会直接回答一声：“呸！”这个字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据说有一只极好的鸟儿，它的名字叫‘夜莺’！”皇帝说，“人们都说它是我们这个伟大国家里最美好的东西。为什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它呢？”

“我也从来没听过它的名字，”近臣回答说，“不曾有人把它进献到宫里来。”

“那么我命令它今晚就要出现在我面前，为我唱一首歌，”皇帝说，“全世界都知道我拥有这么个宝贝，而我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呢！”

“我没听说过有关它的任何事情，”近臣说，“不过我会去找找看，我一定能找到。”

但是要去什么地方找呢？这位近臣顺着台阶跑上跑下，在大厅和回廊里绕来绕去，没遇到任何一个知道夜莺踪迹的人。最后他只好跑回皇帝跟前，说所谓的夜莺一定是写书的人凭空捏造出来的。

“尊贵的陛下，请您不要相信小说里虚构的东西，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罢了。”

“但是我读过的书里有一本是日本皇帝送来的，”皇帝说，“这事不可能是捏造出来的。我要听夜莺唱歌！今天晚上就要它唱给我听！我要下一道旨意，如果它今晚不来，晚餐后这里所有人都要挨打！”

“遵命！”（原文“Tsing-pei!”，此处意译为“遵命”）近臣说。于是他又开始在楼梯上跑来跑去，在大厅和柱子之间飞奔起来。半个宫殿的人都在跟着他瞎跑，因为谁也不想挨打。

他们开始调查这只奇妙的夜莺——这只除了宫里的人以外，全世界都知道的小鸟儿。最后他们在厨房里遇到了一个贫穷的小女孩。她说：“夜莺吗？我对它再熟悉不过了！没错，它的歌声好听极了。每天晚上，我会从这里的餐桌上捡点儿剩饭带回去给我生病的妈妈吃。她住在海边。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有时实在太累了，会在林子里坐上一会儿。每当这时我就会听到夜莺的歌声。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就像妈妈的吻。”

“小姑娘，”皇帝的近臣说，“我会想办法在厨房里给你弄个职位，甚至能赐予你亲眼目睹皇帝陛下餐饮的殊荣。不过，你得带我们找到夜莺，因为它今晚必须进宫表演。”

于是他们就出发去夜莺唱歌的森林里了。半个皇宫的人都跟去了。他们走着走着，遇到一头低声嚎叫的母牛。

“哟！”一个宫廷贵族叫道，“总算让我们给找到了！这么小的一个动物，声音居然如此洪亮！我以前肯定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声音。”

“不对，这是奶牛的叫声！”厨房里的小姑娘说，“我们离那儿还远着呢！”

这时沼泽里的青蛙呱呱叫起来。

“真是太好听了！”宫廷祭司说，“我听见它的歌声了，就像庙里的小钟在响！”

“不对，那是青蛙的叫声！”厨房里的小姑娘说，“不过我觉得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了。”

正在这时，夜莺开始唱歌了。

“这才是它！”小姑娘说，“听啊，听啊！它就在那里站着呢。”

她指着远处树枝上的灰色小鸟。

“这怎么可能！”近臣大吃一惊，“没想到它竟然长这个样子！它的外表多平凡啊！一定是因为它看到有这么多贵人在场，吓得毛都失去光彩了！”

“小夜莺啊，”厨房里的小姑娘大声说，“我们伟大的皇帝想让你给他唱支歌呐！”

“万分荣幸！”夜莺回答说，唱得更动人了。

“这声音多像琉璃做的铃铛在叮当作响！”近臣叹道，“你们瞧它的喉咙多小啊，竟然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这么美的歌声我们从来没听到过，它一定会为宫里带来极大的惊喜！”

“我还要再给皇帝唱上一遍吗？”夜莺问，因为它以为皇帝本人就在这些人里面呢。

“我最好的小夜莺啊！”近臣说，“我万分荣幸地邀请你参加今晚的宫宴。你应该用你美丽的歌声取悦我们的皇帝陛下。”

“只有在绿色的森林里，我的歌声才是最好听的。”夜莺回答说。即使如此，为了实现皇帝的愿望，它还是自愿进宫了。

皇宫装饰一新，四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墙壁和地板上的瓷砖在无数金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花匠从系着银铃的花丛中选出那些开得最绚丽的和响声最清脆的花枝，摆在宴厅的通道两旁。人们不时地在它们中间跑来跑去，带来阵阵微风，引得铃铛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盖住了交谈声。

皇帝的宝座被安放在辉煌的宴厅中央。一只纯金铸成的小梁子正摆在皇座旁边，好让夜莺能站在上面。整座皇宫的人都到齐了。厨房里的小姑娘得到允许可以远远地站在门后，因为她现在已经是真正的厨佣啦。人们身着盛装，注视着那只灰色的小鸟。皇帝朝它轻轻颔首。

这时，夜莺开始唱歌了。它唱得如此之美，皇帝被感动了，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夜莺曲调一转，歌声变得更加甜蜜动人，好像能够穿透一切，直抵人们柔软的心底。皇帝高兴极了，他想把自己的金拖鞋赐给夜莺，戴在它的脖子上，然而夜莺拒绝了他的赏赐。它说它已经得到了一笔巨大的回报。

“我看见皇帝眼里的眼泪了，对我来说这才是最珍贵的宝物。帝王的眼泪具有特殊的力量。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于是它用甜美的声音又唱了一首。

“它可真会撒娇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爱亲近人的小东西呢！”在场的女士们感慨不已。当有人跟她们攀谈时，她们就会含上一口饮料，从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她们在模仿夜莺呢。男人也纷纷露出开心的表情。从他们那里得到好评殊为不易，因为他们是最挑剔的人。总而言之，夜莺的演出非常成功，它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许。

如今夜莺要在宫里住下了，它有了自己的小笼子。白天它可以自由活动两次，晚上则只有一次。它出去时会有十二个仆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它。每个仆人手里攥着一根丝线，丝线的另一头系在夜莺的腿上。他们拽得太紧，这样的出行对夜莺来说可不是一件愉悦的事。

这只神奇的鸟儿成了整座城市的话题中心。要是两个人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人说声“夜”，另一个就会接上一个“莺”字，然后他们就会不约而同地叹一口气。有十一个小商贩给孩子起名叫“夜莺”，事实上这些孩子都有点五音不全。

这天，皇帝收到了一个巨大的包裹，封皮上写着“夜莺”两个字。

“想必又是一本关于这只大名鼎鼎的鸟儿的新书！”皇帝猜测说。

然而，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件包装精美的小工艺品——一只被装在小盒子里的人造夜莺。它浑身镶嵌着最华丽的钻石和红蓝宝石，能唱出和真夜莺一样优美的歌声。只要上好发条，它就能演唱真夜莺所唱的众多曲子中的一首。它的尾巴可以上下摆动，闪烁着金银的光泽。一条细细的丝带系在它的脖子上，上面写着“日本国皇帝的夜莺无法与中国皇帝的夜莺媲美”。

“它可真好看啊！”大家都这么说。把人造夜莺带进宫的使者马上就获得了一个称号：“皇家首席夜莺守护者”。

“现在应该让它们俩一起唱！那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和声啊！”

于是它们便唱了一次和声，不过听起来并不怎么样。因为真夜莺喜欢即兴演唱，而人造鸟儿只能反复唱同一支华尔兹。

“这不是它的错，”乐师说，“它唱得很好，而且跟我们也合拍。”

人造鸟儿只好独自演唱了，就像那只真夜莺一样，它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它在外表上更具优势，因为就像手镯和胸针一样，美丽的东西总是更容易吸引人们的目光。

它把一支曲子连续唱上三十三遍都没有丝毫疲倦。人们也愿意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听下去。不过皇帝开口了，他认为真夜莺也应该来唱点什么，可是它在哪儿呢？谁也没注意到，它已经从敞开的窗子飞出去了，回到了绿色的大森林里。

“为何会发生这等事？”皇帝有点想不通。

所有大臣都在咒骂夜莺，说它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有最棒的鸟儿了。”他们安慰自己说。

就这样，人造鸟儿又开始了它的演唱。人们听了第三十四遍。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没什么印象，因为这支曲子很复杂。乐师对人造夜莺赞不绝口。没错，他说它比真夜莺强多了。不仅因为它拥有精致的羽毛，镶嵌着美丽的钻石，更重要的是，他认为它在歌唱方面具备真正的实力。

“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皇帝陛下，正如你们亲眼所见，诸位永远无法预料一只真正的夜莺会唱出什么歌来。但是，在这只人造夜莺的身体里，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你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还能把它拆开，研究这首华尔兹是从哪来的，什么时候结束，为什么能连续不断地唱下去。”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人们说。

乐师得到了一份许可，他可以在星期日为这只小鸟举办一次演出，好让城里的老百姓一睹为快。皇帝也认为百姓们应该听一听它的歌。他们确实听到了，觉得很不错。因为中国人喜欢喝茶，他们把那种愉悦的感觉比作刚刚喝了一盅好茶。他们竖起了大拇指，不住地点头，嘴里说着：“嗬！”只有那个听过真夜莺唱歌的渔夫说：“它唱得确实不赖，每一个音符都很好听，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虽然我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真正的夜莺被放逐了，它从这个国家的领土上彻底消失了。人造鸟儿被安置在皇帝的龙床边，立在一块丝绒垫子上。它收到的包括金子和昂贵玉石在内的所有礼物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垫子周围。它已经晋升为“高贵的皇家夜之咏者”，成为皇帝左手边的第一人。因为左边靠近心房，皇帝认为那是最重要的位置。诚然，就算高贵如皇帝，他的心脏也是长在左边的。乐师为那只鸟儿写下长达二十五卷的论著。这部书里含有很多学问，篇幅极长，是用最晦涩难懂的中文词语写成的。大臣们都说自己读过它，而且还明白它的意义所在。因为他们不想被别人看成笨蛋，也不想被打一顿。

整整一年过去了。人造鸟儿唱的每一个音符都深深地烙印在皇帝、大臣和所有中国人的心里。不过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更愿意听它唱歌了。他们能跟着它一起歌唱。他们确实是那么做的。街上的小男孩们唱着“吱吱吱——咯噜咯噜”的小调，就连皇帝都能哼上两句。是的，那首歌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然而，有一天晚上，当皇帝正躺在床上听这只人造鸟儿唱到最好听的段落时，它的身体里突然发出“嘶嘶”的声音。有一个什么东西裂开了。“嘶嘶！”所有的轴承都在乱转，很快歌声便停止了。

皇帝马上从床上跳了起来，命令太医赶快过来，但是一个医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接着他们找来了一个钟表匠。经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讨论和检查，人造鸟儿终于被修好了。可是钟表匠说，以后必须要小心保护这只鸟，因为它的齿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而且要在保证能奏出音乐的前提下更换新齿轮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消息啊！自那以后，这只鸟儿一年只被允许演唱一次，就算这样都嫌太频繁呢！乐师特意为这种情况发表了一次简短的演说，用到的都是一些高深的字眼。他说如今的情况和从前一样好，因此那只鸟儿自然也和从前一样好。

五年后，一件真正悲哀的大事降临在这个国度。这位让全中国人最敬仰的帝王生病了，而且他的日子所剩无多。新皇帝的人选已经确定了。老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向近臣询问老皇帝的近况。

“呸！”他摇了摇头。

皇帝躺在他那张华丽的大床上，脸色苍白，浑身冰冷。宫里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全都跑到新皇帝那里去献媚。男仆们跑来跑去，谈论着这件大事。女仆们则张罗了一场盛大的茶话会。宫里每一个角落的地板上，包括大厅和走廊里，都铺上了布料，这样人们走在上面便不会发出任何响声。四周很安静，安静到了极点，然而皇帝并没有死。他那苍白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着，床上挂着长长的天鹅绒帷幔和金丝缨络。房间的最高处有一扇窗户敞开着，月光照在皇帝和他的人造鸟身上。

可怜的皇帝几乎无法呼吸了，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胸口一样。他张开眼睛，看见死神坐在那里。死神戴着皇帝的金冠，一只手拿着他的宝剑，另一只手攥着他那美丽的令旗。周围有无数个奇形怪状的脑袋正从天鹅绒帷幔的缝隙里探出来，有一些很丑，其余的则长得温柔可爱。这些小人都是从皇帝生平所做的善事和恶行里幻化出来的，他们仰头望向皇帝胸口上的死神。

“你还记得这件事吗？”他们七嘴八舌地低语着，“你还记得那件事吗？”他们和皇帝说了太多事，弄得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我不知道！”皇帝大声喊道，“音乐！音乐呢！快敲鼓啊！我不想听他们说那些事！”可是他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死神边听边点头，他点头的样子很像中国人。

“音乐！音乐！”皇帝叫道，“你这只珍贵的金子做的鸟啊，你赶快唱起来吧！唱起来！我曾经赏赐给你多少金子和昂贵的礼物！我曾经亲手把我的金拖鞋戴在你的脖子上！现在你快唱啊，唱吧！”

但是，鸟儿依然一动不动。没有人给它上发条，它一个音符也唱不出来。死神空洞的目光一刻不停地笼罩着他。四周一片寂静，可怕的寂静。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美丽的歌声。原来是那只小小的活夜莺，它正站在一根树枝上。它听说了皇帝悲惨的近况，特地飞来为他唱几首代表安慰和希望的歌。伴着它的歌声，幽灵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皇帝感到温热的血液开始在自己僵硬的四肢里流淌起来。就连死神都沉醉在歌声之中，说：“唱吧，小夜莺，请接着唱下去吧！”

“我可以唱下去，只是，”夜莺说，“你愿意把你手中的金色宝剑给我吗？你愿意把那面宝贵的令旗给我吗？你愿意把皇冠给我吗？”

死神为了让这首动听的歌曲继续下去，把所有东西都交了出来。夜莺唱啊唱啊，一直唱个不停。它唱到了教堂安静的墓地，那里生长着白色的玫瑰花，盛放的花朵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清新的草地上沾满未亡人的泪珠。死神怀念起自己的花园来。于是他化作一团白雾，从窗口消散了。

“谢谢你，谢谢你！”皇帝说，“你这只圣洁的小鸟！我认出你来了。我曾经把你驱逐出我的领土，然而你却用歌声把那些魔鬼的脸孔从我的床边驱走。你更让死神远离我的心头！我要怎样报答你才好呢？”

“你早已报答过我了呀！”夜莺回答说，“当我第一次给你唱歌时，就从你的眼睛里得到了眼泪。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对于一个歌唱家来说，每一滴泪珠都是最珍贵的宝物，能让他的心灵得到最大的快乐。但是，现在请你睡一觉吧，你需要恢复健康的体魄，酝酿充足的精神。我会再为你唱上一支歌。”

于是夜莺又唱了起来，让皇帝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啊！这一觉是多么愉快，同时又充满了生机！当阳光再次透过窗户照在皇帝身上的时候，他毫不费力地醒来了，神智清明，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的仆人们一个都没来，因为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只有夜莺依然立在他的床头，为他唱歌。

“请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吧。”皇帝说，“你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我会把那只人造鸟摔个稀巴烂。”

“不必如此，”夜莺说，“它已经尽力了。就让它继续留在你的身边吧。我不能在皇宫里做巢，也不能一直住在这儿。不过，当我想来的时候，请允许我来看你。夜晚降临时，我会站在窗外的枝头上。我将为你唱点什么，让你的心情立刻快乐起来，同时想起很多事。我会歌唱那些快乐的和穷苦的人，也会唱到隐藏在你身边的善与恶。小小的会唱歌的鸟儿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去，飞向贫穷的渔夫，飞过农民的屋顶，飞到每一个远离你和王宫的普通人身边。比起你皇帝的身份，我更爱你的心。当然了，王冠也是神圣的象征。我会回来看你、为你唱歌的，前提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什么都答应！”皇帝说。他亲手为自己穿上了朝服，把沉重的金色宝剑按在心头。

“我只求你一件事，那就是请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你有一只和你无所不谈的小鸟。只要你做到这一点，一切都会好下去。”

说完，夜莺便飞走了。

仆人们走进房间，想看看他们逝去的皇帝陛下。然而，没错，他们站在那儿，亲耳听见皇帝说了声“早安”。

【导读】

有一种声音叫做天籁

有没有一种声音、一段旋律，曾经触动了你的心弦，对你产生巨大的影响，使你久久难以忘怀？

安徒生的童话《夜莺》，就以活泼的幽默和含蓄的深意，讲述了一个关于美妙歌声的故事。曾经有人评价说，这则童话璀璨如钻石：光线穿过不同的切面，钻石就折射出不同的光彩；而阅读者从不同的阅读视角切入，也可以收获不同的审美意趣。因为我们有着自己不同的人生经历，和对安徒生童话的不同程度的阅读积累，所以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但相信我们都必然会注意到的，是这个故事里有一种声音，叫做天籁。

它就是夜莺的歌声。这是大自然中的灵音。

在故事的开篇，安徒生首先描写是遥远的中国，皇帝拥有的宏伟宫殿和如画的御花园。这里的物品，不管是精致的瓷砖还是园中的花朵，都珍稀昂贵、价值连城。每一个细节都巧夺天工，也都在提醒着人们，要格外小心。而故事的主人公，这只夜莺，则是住在连接这御花园的茂密的大森林里。森林里到处都是参天的大树，和深不见底的湖泊，而且这片森林一直延伸到蔚蓝而深邃的大海里。在幽静美丽的大自然里，夜莺一直自由自在地歌唱。

它的歌声有多么动听？故事里先后多处写了夜莺歌声所带来的美妙情形。贫苦的渔夫，夜晚出去干活时，都会忍不住收起渔网，聆听它的歌唱。“它唱得多美啊！”渔夫每天都在反复地赞叹。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在游览了皇城、宫殿和花园后，都一致称颂。“然而，当他们听到夜莺唱歌时，还是会说：‘这才是最美的东西！’”受皇帝之命去寻找夜莺的近臣，在厨房的贫穷小女孩那里听到了夜莺的消息。她说夜莺住在海边，每当在林子里听见夜莺的歌声，眼泪就会从眼睛里流出来，它“就像妈妈的吻”。而当他们一起来到森林里，找到夜莺，它那“像琉璃做的铃铛在叮当作响”的歌声，使每个人都陶醉了。当它自愿进宫，为皇帝歌唱时，歌声如此之美，以至于皇帝被感动了，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他高兴极了，想要给夜莺丰厚的赏赐，而夜莺则拒绝了他，因为在它的心里，帝王的眼泪，就是巨大的回报。夜莺的皇宫演出得到了所有人的赞许，最挑剔的人也纷纷露出开心的表情。最使我们震撼的，要数故事的结尾，被放逐的夜莺赶来安慰悲惨的老皇帝，它的歌声使死神也沉醉，为了换取小夜莺的歌唱，死神先后交出了宝剑、令旗和皇冠，最后他在动听的歌曲里怀念起了自己的花园，于是干脆化作白雾从窗口消散了。垂死的皇帝就这样得救了。

这一段故事中，我们发现有个重要的情节，就是夜莺的去而复返。它的被放逐，直接原因是它不辞而别，回到了绿色大森林里。而促使这件事情发生的，是日本国皇帝送来了一只精美的人造夜莺，能和真夜莺唱出一样优美的歌声。和夜莺的即兴演唱不同，人造夜莺反复唱同一支华尔兹，而且每次都分毫不差。同时与小夜莺灰灰的外表相比，人造夜莺浑身镶嵌着最华丽的钻石和红蓝宝石，尾巴上下摆动闪烁着金银的光泽，一条细细的丝带系在他的脖子上，这份耀眼的美丽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大家愿意一遍又一遍地听人造夜莺毫厘不爽的歌声，当注意到夜莺已经趁机飞离时，所有的大臣都咒骂它忘恩负义，同样无法理解它的皇帝下令将它放逐了。

如果不是人造夜莺的到来，小夜莺会飞离么？“只有在绿色的森林里，我的歌声才是最好听的。”夜莺在最初被找到，答应到皇宫里为皇帝唱歌时，就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它一直清醒地自知，哪里才是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所以不辞而别后，它仍然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它不愿意继续在皇宫的生活，安徒生写道：那不是一件愉悦的事情。皇帝初闻歌声，深受感动，为表达自己的喜爱，就要将自己的金拖鞋赐给他，戴在它的脖子上。虽然它拒绝了赏赐，但是被视若珍宝的它，从此住在自己的小笼子里，白天自由活动两次，晚上只有一次。出去时会有12个仆人形影不离地跟着它，每人手里都攥着一根系在它腿上的丝线，而且是紧紧地攥着。喜爱就是占有，用自己的方式束缚，向别人显示它的珍贵，这个皇帝像许多普通人一样。因此无论是对花朵还是对夜莺，他都是如此。人造夜莺的到来与受到追捧，是夜莺离开的最好时机。

是什么使得这夜莺又回来？“当我第一次给你唱歌时，就从你的眼睛里得到了眼泪。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小夜莺这样告诉国王。对于一个歌唱家来说，每一滴泪珠都是最珍贵的宝物，能让歌者的心灵得到最大的快乐，那应该是一种灵魂间的碰撞与了解。所以起初它的离开不是不爱，而是它始终明白，只有发自一只夜莺心底里的歌声，才是美妙的天籁。太多的人为限制与改变，哪怕是出于善意与关爱，都会破坏那份自在从容。而且在皇宫里，已经被皇帝强加了太多人为意志的不止是宫殿和御花园，人与人之间的征服、控制和扭曲，也几乎是无处不在的。相关的佐证在故事中随处可见，例如对皇帝的描写：那些外来游客对皇城、宫殿和花园的细致描写深深取悦了他。当他读到关于夜莺的文字而自己完全不知道时，就觉得无法接受，要求马上找到，否则所有的人都要挨打。对他近臣的描写：平时比他官位小的人都不敢跟他讲话。如果他们胆敢向他发问，他就会直接回答一声：“呸！”至于他的乐师，则是对人造的夜莺赞不绝口，因为它“跟我们也合拍”，“一切都已经设计好了。”这种异化的结果必然是愚蠢荒唐，所以在去寻找夜莺的路上，他的宫廷贵族，会把母牛的叫声误认为夜莺的歌喉，之后的一位祭司则误认为沼泽里的青蛙是夜莺。乐师会用最晦涩难懂的中文写下二十五卷关于人造夜莺的论著，即使在这个机器坏了时也还能发表简短而高深的演说为了证明情况和原来一样好。他们都可以跟人造夜莺一齐唱它重复无误的那首歌，而他们实际也这么做了。那首歌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们不禁要问，这时候有谁还记得真夜莺唱的那么多歌呢？只有渔夫，听出来人造夜莺唱得不赖但是少了些什么，但是这样的一句真话在当时是微不可闻的。

可贵是夜莺从没有忘记那份感动，所以才会及时赶回来。在奄奄一息孑然一身的老国王身边，在死神空洞目光笼罩的寂静里，重又响起了美丽的歌声。走过了死亡的边缘，皇帝看清了许多，也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真实的美丽，他甚至要将那只人造鸟摔个稀巴烂。但是，夜莺劝阻了他，而它自己也不愿意再留下来，陪伴在已经幡然醒悟的国王的身边。“比起你皇帝的身份，我更爱你的心。”因为这是属于平等的灵魂间的对话，所以，夜莺不能在皇宫筑巢，它注定是属于自然，属于远方属于普通人的。但也正是这样，它才能在再次回来看国王，为他唱歌时，唱出快乐的和穷苦的人，唱出国王身边的善与恶。

这样，也许才是最好的方式。

关于这篇童话的创作背景，有着不同的版本。有人对应安徒生的人生经历，认为安徒生是以瑞典女歌唱家珍妮·林德为蓝本创作的《夜莺》，她被称为“瑞典的夜莺”。安徒生在给自己朋友的信中说：“她的纯洁、她的优雅、她的无法抵抗的美的魅力都出自她的自然，来自她内心无法描述的、奇特的爱。”怀着对她的仰慕与珍爱，在丹麦艺术界对外来和本土艺术的争论中，安徒生坚持认为她这种“不分贫富贵贱愿为任何人歌唱”，像林中的夜莺自然地流淌出来的歌，远胜于外来的歌剧。就这样，他在童话中用最美好的字句描写她的歌声，把她描绘成真、善、美的化身，深沉地表达了自己的情怀。也有人认为，夜莺的身上有着安徒生自己的影子。在皇宫里由倍受宠爱到被冷落与诋毁，这种戏剧性的人生，与取得了巨大创作成就却不得不忍受文坛挖苦讽刺的安徒生何其相似；而对自然的热爱，和在伙伴当中亮出自己的歌喉，也是安徒生美好的童年回忆。

我们无从知晓安徒生的真正动因，但这篇《夜莺》，是他具有极大影响力的篇章，1843年一发表就在丹麦引起轰动。其广受欢迎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就像他在这篇童话里形容皇宫演出的成功的夜莺那样：成了整座城市的话题中心。他给一位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这些童话在大家的欢呼声中被接受，在丹麦，我的书没有一本得到过如此的幸运。所有的杂志都在赞美它们，所有的人都在读它们，不是从邻居那里借来看，而是自己买来看！我被承认是第一流的童话讲述者。”除了各自的阅读，人们还在各种场合朗诵着这篇童话。安徒生自己也朗诵过它。他的晚年，还在皇家音乐厅为学生们朗诵过这篇《夜莺》。

在这个故事的开头，安徒生就说：这个故事的年代已经久远了，不过在它还没有被彻底忘却之前，值得人们听一听。确实，这只属于自由的夜莺，用声音创造了美，它一直在为生命的蓬勃而歌唱。这样一种天籁之音，直到今天也还吸引着我们，用心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