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画的画册》安徒生经典童话在线阅读

时间: 2020-09-16 08:06:17

没有画的画册

说来也真是奇怪!每当在情感最炽热、感悟最深刻的时候,我的双手和舌头就会不听使唤,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似的。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内心深处涌起的情感。不过,我是一个画家。我的画可以如实呈现我看到的事物,我的朋友们也能透过那些色彩和笔触读懂我的所见所想。

我是一个穷孩子,住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但是我的世界里并不缺少光亮,因为我的房间建在很高的地方,从那儿能俯视周围所有房子的屋顶。在刚进城的头几天里,我感到十分寂寞,情绪低落。这里没有茂密的森林,也没有青翠的山峦,目之所及尽是些灰蒙蒙的烟囱。我在这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可以同我嘘寒问暖。

一天晚上,我忧伤地站在窗边,从敞开的窗户向外面眺望。啊,我高兴得心都要飞起来了!我终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圆圆的、友好的面庞。我们早在遥远的家乡时就成为要好的伙伴了。实际上,那是月亮。我亲爱的老月亮啊,他一点都没变,还是以前从沼泽上方的柳树缝里偷看我时的老样子。我向他抛去一个又一个飞吻,他把月光直直地照进我的房间里来。他曾经答应过我,每个晚上他都会在我这里停留一小会儿。他始终信守着这个诺言。可惜的是,他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每次他来我这儿时都会给我带来一个故事,那是他头一天或者当天晚上的见闻。

“把我给你讲的故事画下来吧!”他对我说,“你会拥有一本相当不错的画册。”

在许许多多个夜晚里,我听从了他的建议,把这些都画下来了。也许我能以此为灵感,用自己的风格出一本全新的《一千零一夜》,想来那必然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巨作。我在这里展现给你们的是没有经过筛选的,它们一幅连着一幅,如实记录了我听到的每一个细节。对于那些天赋异禀的画家、诗人或者音乐家来说,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完全可以从这些画中受到启发,从而创作出新的作品来。我能给大家带来的无非是纸上匆匆涂抹的几笔痕迹,其中不乏我个人的想象。毕竟月亮也不是每天都来,有时候云朵会遮住他的脸孔。

第一夜

“昨天晚上,”这是月亮的口吻,“昨天晚上,我正在印度的晴朗的夜空中滑过。我的脸孔映在清亮的恒河水上,尽量让光线透过那些厚实的梧桐树叶。它们一层层叠在下面,就像乌龟壳一样。一位印第安姑娘从树丛中走出来了,她的身子轻巧得就像一头小羚羊,面容漂亮得就像夏娃。”

“那印第安人的女孩啊,她是多么轻灵、飘逸,同时又是多么真实、丰满。我能从她细嫩的肌肤上读懂她的思想。地面上多刺的植物刮破了她的鞋子,可她仍然没有放慢步伐。她手里擎着一盏灯,惊倒了正在河边喝水的小野鹿,吓得它们一蹦一跳地逃进了树丛里。在她张开手掌为烛火挡风的时候,我注意到她指尖上隐隐有一丝血迹。”

“她来到小河边,把灯放在水面上,看着它慢慢漂走。烛火摇曳着,忽明忽暗,看上去似乎要熄灭了。可是它没有。姑娘丝一般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半掩着乌黑的眼珠。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那盏浮动的小灯上头。她非常清楚,假如在她视力可及的范围内,灯火不熄灭的话,她的心上人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反之就证明他已经死了。火光燃烧着,颤抖着,她心里的火苗也跟着跳动不息。她跪下来,向上天祷告。一条花斑蛇卧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她却丝毫没有发觉,只想着她的神明和爱人。‘他还活着!’她快乐地呼喊道。这时,从遥远的山那边传来阵阵回音:‘他还活着!’”

第二夜

“说起来,那还是昨天的事呢,”月亮对我说,“我往下看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小小的院子。它坐落在好多房子中间,里面有一只母鸡和十一只小鸡仔。一个小女孩正在追着它们玩。她跑啊、跳啊,可爱极了。母鸡吓坏了,一边咕咕叫着,一边张开翅膀保护它的孩子们。这时,女孩的爸爸走了过来,训斥了她几句。看到这里我就悄悄走开了,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是今天晚上,就在几分钟以前,我又去看了一眼那个小院子。当时周围很安静。突然小女孩又跑出来了。她偷偷走到鸡棚门口,把门闩打开,钻进了母鸡和小鸡中间。鸡群顿时炸了锅!它们尖声鸣叫,上蹿下跳,到处乱飞。小女孩在它们后面追个不停。这一切我看得很清楚,因为鸡棚的墙壁上漏了一个小洞。那孩子太任性了,我感到很生气。所以当她的爸爸闻声赶来时,我还挺高兴的。爸爸狠狠地责备了小女孩一通,还捏疼她的小手,比前一天还要严厉。她低下了小脑袋,蓝色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你在这干什么呢!’爸爸问。她哭了起来:‘我想亲亲母鸡,请她原谅我。昨天我吓到她了,是我不对。可是我不敢告诉你啊。’”

“爸爸听了,在这个天真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而我呢,亲了亲她的小嘴和眼睛。”

第三夜

“那边拐角处有一条小巷子。它是那么狭窄,我的光芒沿着两旁的墙壁照过去只需要短短一分钟而已。但就是在这一分钟里,我看到的东西足以让我认识这个世界。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十六年前,当她还小的时候,在乡下一位牧师家的花园里玩耍。玫瑰花丛的篱笆已经很破旧了,花儿也凋谢了。花枝凌乱,铺满小路,还攀上了旁边的苹果树。偶尔有几朵玫瑰花还开着,却早已失去了花中皇后的风采,只是徒有一点颜色和香味罢了。比起它们来,牧师家的小姑娘倒更像一朵娇嫩的玫瑰花呢。她会坐在破篱笆下的小椅子上,怀里抱着玩具娃娃,时不时地亲它一下。那娃娃的脸颊是硬纸板做的,都被她给亲得发旧了。”

“十年过去了,我又见到了她。当时她正在一座华丽的大厅里跳舞。她嫁给了一位富有的商人,成了漂亮的新娘。我真心为她得到幸福而感到高兴。我会在宁静平和的夜晚探望她。啊,什么也瞒不过我的眼睛!谁也想不到我的目光有多么敏锐!天啊!我的小玫瑰花到底还是衰败了,就像牧师花园里的那些玫瑰花一样。如果说生活每天都会上演悲剧,那么今晚我看到了最后一幕。”

“她正躺在那条狭窄的小巷子里一间屋子的床上,病得快要死了。冷酷无情的房东闯进来,掀开了她用来抵御严寒的唯一一床被子。‘快起来!’他嚷嚷着,‘瞧啊,你的脸真够吓人的。快起来打扮打扮,给我弄点钱来。要不然我就把你撵到街上去!起来啊,快点!’她哀求说:‘唉,死神正在撕咬着我的心。请让我休息一会儿吧。’结果他还是强迫她从床上起来,给她扑了点粉,还拿了几朵玫瑰花插在她的头上。他让她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里,旁边点上一根蜡烛。然后他便离开了。”

“我望着她。她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两手交叠搁在膝盖上。冷风长驱直入,砰的一声把窗子吹上了。一块窗玻璃掉下来,摔成了碎片。她还是一动不动。窗帘慌乱地摇晃着,就像投在她身上的烛光一样。她死了。她就坐在窗边,好像在主持一场永无止境的、关于正义的演讲。我可怜的、凋谢了的玫瑰花儿,牧师花园里的那朵玫瑰花儿啊!”

第四夜

“昨天夜里我看了一出德国戏剧,”月亮说,“那是在一个小镇上。人们把一座牛栏改造成了剧院。也就是说,牛圈并没有被改动,它们正好可以当包厢。所有的木栅栏都包着彩纸,一个小小的铁烛台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下方。为了使它显得更像一座真正的剧院,当提词人敲响铃铛之后,烛台会缓缓升起直到看不见,因为更高的地方悬着一个木桶,恰好能把火光笼罩起来。”

“‘叮叮!’小铁烛台升了半码高,消失在木桶里。演出就要开始了。一位年轻的贵族和他的女伴正好经过这个小镇,也来凑这个热闹。牛栏顿时变得很拥挤。烛台底下倒是有一块空地,形状就像一个火山口,可是谁也不愿意坐在那里,因为蜡油不停地滴下来。滴答!滴答!牛栏里很燥热,所有的通风口都四敞大开,我能看清每一个角落。男女仆人站在外面,从缝隙向里面窥看,尽管里面有警察拿着棍子恐吓他们。我发现靠近乐队的地方摆着两张旧椅子,供那对年轻的贵族情侣就座。以往这两张椅子是专门给市长和市长夫人准备的。今天镇上来了更大的人物,市长夫妇就只好和普通人一样坐在木头凳子上了。市长夫人默默地想:‘瞧吧,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呐。’这个小小的插曲让整个夜晚变得更戏剧化了。烛台晃了几晃,围观的人们互相挨蹭着。而我呢,作为天上的月亮,我从头看到尾,一点都没落下。”

第五夜

“昨天,”月亮又开腔了,“我看到了躁动不安的巴黎。我的目光被卢浮宫的一个展馆吸引住了。一个穿着破烂的平民老妇人跟在管理员身后,走进一间空荡荡的陈列着王座的展室。那正是她想看的展室,她下了很大决心一定要亲眼看看它。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她可是做出了不小的牺牲,费了好多口舌。她环顾四周,瘦削的双手交叉在一起,神色十分庄严,就像身在教堂里一样。”

“‘它在这儿!’她低呼一声,‘在这儿!’她走到王座跟前。王座上铺着厚重而华丽的、镶着金边的天鹅绒。‘那儿!’她又不禁喊道,‘在那边!’她俯下身子去亲吻紫色的地毯。真的,我觉得她在哭呢。”

“‘可这不是原来的那块天鹅绒啊!’管理员说,露出一丝微笑。”

“‘确实不是。但这地方还是原来的地方啊!’老妇人说,‘而且它原本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看起来是挺像的,事实上早就变了样啦!’管理员说,‘窗子碎过,门锁链脱落了,地上之前还有血呢。’”

“‘即便如此,你还是可以这么说,我的孙子在法兰西王位上死了。’她用悲哀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死了。’”

“我想他们后来没再说别的,两个人很快就离开了。暮色褪去,我的光芒洒在王座上,把华美的天鹅绒映照得更加漂亮和生动。”

“现在,你知道这位可怜的老妇人是谁吗?请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还是七月革命的时候,在伟大胜利降临的前夕。每一幢房子都是一座堡垒,每一扇窗子都是一面防御工事。人们正在攻打杜伊勒里宫,就连妇女和小孩都参加了战斗。汹涌的人群攻入了宫室和大厅。一个穷人家的半大孩子穿着破烂衣裳,也混在成年战士里作战。他受伤很重,身中好几处刺伤,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他刚好倒在了王座所在的房间里。人们把这个血流不止的年轻人抬上法兰西王位,用天鹅绒包扎他的伤口。象征着皇室的紫色被鲜血浸透了。”

“那是怎样一幅画面啊!辉煌的大厅,激昂的群众!破碎的旗帜躺在地板上,三色旗取而代之,飘扬在数不清的刺刀上空。穷孩子在王座上躺着,小脸惨白,却带着光荣的神色。他的眼睛缓缓抬起,看向天空;他的四肢扭曲着,呈现濒死的征兆;他的胸口露在外面,绣着银色百合花的天鹅绒遮住了他那褴褛的衣衫。”

“这孩子还在摇篮里时就流传着一个预言:‘他将死在法兰西王位上。’为此,他母亲还在脑海里把他想象成了第二个拿破仑。”

“我的光芒曾经吻过他墓碑上的花朵。而今天晚上,你也许会画下这幅关于一个穷孩子与法兰西王位的画。它会进入老祖母的梦里,让她看见。这时,我会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第六夜

“我去过乌普萨拉瑞典东南部城市。,”月亮说,“下面是长满了野草的平原和荒地。菲里斯河水映出我的脸庞,汽船把鱼儿吓得纷纷往激流里逃窜。云朵在我的头顶和下方飘过,向人们口中的奥丁、托尔和弗雷奥丁(Odin)是北欧神话中的众神之父,掌管死亡、战斗、诗歌和智慧等。托尔(Thor)是雷神,司雷电、战争和农业。弗雷(Frey)是司和平、丰饶和农耕之神。这三位神祇的名字后来成为当地人们常用的人名。的坟墓上投下狭长的影子。坟头被稀疏的草地覆盖,成了留名之地。这里没有路碑可供旅人刻上自己的名字作纪念,也没有石墙可以让他们涂抹。经过这里的人们利用草地发明了一种新的留名方式。草被割掉后,裸露的土地形成大写字母和人名,遍布了整座山丘,看上去就像一张大网。假如新草不再生长的话,这也能算是某种不朽之作了!”

“山顶上站着一个男人。那是一位诗人。他用镶着银色宽边的酒杯干掉了一整杯蜂蜜酒,嘴里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他祈求风儿不要泄露他的秘密,可我还是听见了。我知道那人是谁。他不敢大声说出来,因为那个名字代表着无上的荣耀。我笑了,因为我明白诗人桂冠让他的名字更响亮,恰似艾莉诺拉·戴斯特的地位和塔索塔索(TorquatoTasso,1544-1595),意大利诗人,文艺复兴运动晚期的代表,和皇室公主艾莉诺拉·戴斯特(Eleanorad?Este)交往甚密。的盛名是分不开的。与此同时,我也深谙美丽的玫瑰花该在哪里绽放的道理!”

月亮只说了这么多,一朵乌云把我们隔开了。真希望不要有乌云让诗人和玫瑰花分开!

第七夜

“从海岸线延伸开去,有一座生长着冷杉和毛榉树的森林。林间的空气清冽而芬芳,每年春天有成百上千的夜莺飞来这里。海就在不远处,永远带着一丝神秘。一条大路横亘在森林和海水中间,上面马车川流不息,轮子轧过时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但是我的目光从来不会追随它们,因为我喜欢盯着一个地方看。一座坟墓立在那儿,自石缝里长出了大片的黑莓和李子。自然本身就是一首最纯美的诗。”

“你认为人类能欣赏这首诗吗?我要告诉你昨天晚上和深夜里我听到的事情。”

“一开始,有两个富有的地主乘马车路过。第一个赞叹说:‘这树长得多好啊!’‘每砍一棵肯定能得到十车的柴。’另一个接口道,‘去年我们每捆柴卖到了十四块钱呢,更不用说今年冬天会更冷!’然后他们就走远了。”

“‘这条路真是糟透了,’另一个过路人抱怨道,对旁边的人说,‘都怪这些讨厌的树。空气没法流通,风只能从海上吹过来。’接着他们也走了。”

“一辆大马车开过来。当它经过这块美丽的地方时,所有的乘客都睡着了。车夫吹响了号角,心想:‘我吹得真不赖,好听的音乐刚好能配上这里的美景。不知道车里的人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马车渐渐走远了。”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骑马路过。我能感到青春和精力正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呢!实际上,他们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长满了苔藓的山丘和茂密的林子,唇边扬起一丝微笑,随后便策马飞驰而过了。他们说:‘如果能跟磨坊主的女儿克里斯丁在这里散散步,倒是挺不错的。’”

“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风儿都停歇了。在幽深的山谷之上,海水与天相接,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又一辆马车经过,里面坐着六个人。其中四个睡着了。第五个人的心思放在他的夏季外套上,担心衣服是不是合身。第六个人扭头向车夫询问远处那堆大石头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车夫回答道,‘石头是很普通的石头,但是树可不一般。’‘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告诉你为什么。你看,冬天厚厚的大雪会把所有东西都盖住,路也给埋上了,什么都看不见。到了那时,只有这些树能为我指路,我根据它们判断方向,就不会把车开到海里去。这下你明白它们有多了不起了吧。’”

“现在迎面走来一位画家。他虽然不爱说话,眼睛却极为有神。忽然他吹起了口哨,林子里的夜莺听了,跟着他大声唱起歌来。‘都别叫啦!’他大声说,看上去有点暴躁。然后他开始仔细地描绘每一种色彩,以及色彩之间的变化。有蓝色,淡紫,还有深棕。‘这肯定是一幅很好的画。’他对自己说。他把一切都画下来了,就像镜子映出周遭的事物一样。他一边工作一边哼着罗西尼进行曲。”

“最后来了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她把肩头的重担放下,坐在墓碑旁边休息。她苍白而美丽的小脸向一侧歪着,静静地倾听着树林的声音。她的双眼亮晶晶的,用真挚的目光注视着天空和大海。然后她双手合十,我仿佛听见了她的祈祷声。‘我的上帝啊。’有一种感觉席卷了她全身,也许她并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知道,这一刹那的美丽画面将印在她的脑海里,一直陪伴着她。记忆将比画家用颜料在纸上描绘的所有景物都要生动和真实。我用我的光芒笼罩着她,追随着她,直到晨曦吻上她的眉头。”

第八夜

厚重的云层模糊了夜色,今晚月亮根本没有露面。我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驻足良久,目光锁定在天空中他经常出现的地方,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单。我的思绪越飘越远,飞到我那位老朋友身边。他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动听的故事,为我展示一幅幅美妙的画卷。

是啊,他经历的事情可真多。他曾在洪荒时代的河流上空飘过,曾对诺亚方舟露出微笑,正如他最近会看着我、安慰我、向我承诺在不久的将来会诞生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一样。当以色列孩子坐在巴比伦河畔哭泣,他的目光掠过枝头悬挂的无声的竖琴,在柳树的另一头静静遥望。当罗密欧爬上阳台,让他那关于真爱的誓言在夜色里轻轻流淌,宛如小天使展开翅膀飞向天堂,一轮满月挂在澄澈的夜空中,深沉的古柏掩去他的一半光芒。他看见在圣赫勒拿岛上,一位流落异乡的英雄这里指的是拿破仑(NapoléonBonaparte,1769-1821),法国著名军事家、政治家,1815年被流放到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StHele-na),直到生命终结。正独自伫立在岩石上眺望无边无际的海洋,任其伟大的思想在精神世界里乘风破浪。

啊,有什么故事是月亮不知道的!对他来说,人类的命运就像一则则故事。

今晚我见不到你了,老朋友。您的缺席让我的回忆出现了一晚的空白。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不过,当我怀着梦幻般的思绪望着云朵时,天空忽然亮了一下。那一刻转瞬即逝,只来得及投下一缕月光。黑沉沉的云块又压了上来。不过好在那也算是一声短暂的问候——月亮在向我亲切地道晚安呢。

第九夜

天晴了。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晚上,现在的月亮是一道弯弯的月牙。他又为我的画作带来了灵感。请听他是怎么说的吧。

“我尾随极地鸟和游泳的鲸鱼来到格陵兰岛的东海岸。那儿的山谷黑蒙蒙的,到处都是结冰的岩石,低矮的柳树和覆盆子倒是绿意盎然。彼时恰逢剪秋萝盛放的季节,四处洋溢着甜蜜的香气。我的光很微弱,我的脸色极惨白,就像一朵睡莲脱离了根茎,随波逐流了好几个星期似的。北极光呈现皇冠的形状,在天边热烈地燃烧。它的光晕很宽,四散的光芒就像旋转的光柱,一会儿红,一会儿绿,把天空照得通亮。冰原上的土著人聚到一起跳舞庆祝。他们已经对这种奇异的景观司空见惯,并没有一直盯着天上看。在他们迷信的思想中,确实有这么一个说法:‘逝者已去,无须再念,且令其魂与象首嬉戏,乐于天地间!’接着他们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唱歌和跳舞。一个没穿毛皮斗篷的格陵兰人站在人群中心,一边敲着小鼓,一边唱着歌,歌曲的内容是猎捕海豹的故事。周围的和声团时不时地加入进来,唱着‘咿呀、咿呀、嗨’的小调。他们身披白色毛皮制成的袍子,围成一圈,舞个不住。放眼望去,你会误以为那是北极熊在举办舞会。”

“现在场地里上演了一场法庭判决。发生过争执的格陵兰人走上前来,利益被侵犯的一方在鼓声和舞蹈的伴奏下,以即兴演唱的方式光明正大地控诉着敌人的罪过,他们的歌词里充满讽刺。被告的回应也同样含义颇多,引得观众大笑不止,最终做出公正裁决。”

“巨石轰鸣,冰层碎裂,大块的冰雪在崩塌、颤抖,直到变成无数的碎块。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格陵兰的夏夜啊!百步开外,一个病人正躺在敞开的帐篷里。温热的血液还在他的生命中流淌,但他已濒临死亡。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身边的人也都明白。”

“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缝好了一件皮寿衣,并帮他穿戴好。这样一来,等人死了之后就不需要再触碰尸体。她问他:‘你希望自己被葬在哪里?是山上厚实的雪地里吗?我会用卡亚克卡亚克(Kayak),格陵兰岛民日常使用的皮船。和弓箭装饰你的墓地,昂格勾克昂格勾克(Angekokk),岛民信仰的巫师。会在那儿跳舞。还是说,你更愿意海葬?’”

“‘把我葬在大海里吧。’他轻轻地说着,点头微笑了一下,笑容有点悲伤。”

“‘好啊,在炎热的夏天里,大海的确是一个舒服的去处,’他的妻子说,‘千千万万的海豹在那里嬉水,海象在你的脚底歇息,打猎会变成一件既安全又有趣的事儿!’”

“孩子们叫嚷着撕掉了窗洞上的兽皮,死去的男人将会被沉入海底。波涛汹涌的大海啊!在他生前,它曾给他赖以生存的食物。如今他死了,它又将赐他长眠之所。漂移不定、千变万化的冰山是他的墓碑。海豹在那里安睡,不畏极寒的鸟儿在空中盘旋。”

第十夜

“我认识一个老小姐,”月亮说,“一到冬天她就会穿上一件黄缎子做的外套。外套永远是新的,那是她唯一的时装。夏天里,她则总戴着同一顶草帽,我敢肯定还有一件一成不变的灰蓝色裙子。”

“除了去街道另一头看望一位老朋友以外,她从来不出门。然而最近几年,就连这么一小段路她都不走了。因为她的老朋友去世了。我的这位老小姐在窗前孤单地忙碌着。整个夏天,她用可爱的鲜花布置窗台。到了冬天,那里会摆满了长着水芹的毡垫。这几个月,我发现她不再出现在窗前了,但是她还活着。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她还没有实现她时常跟朋友们提及的‘长途旅行’的愿望。‘是啊,是啊,’她习惯性地念叨着,‘等我快死的时候,我要做一次长途旅行,比我这辈子走过的路加在一起都要长。我家祖坟离这儿有六英里远。我要去那里,最后和族人睡在一起。’”

“昨天晚上一辆灵车停在房子前面。人们从大门口抬出了一副棺材,我这才知道她已经去世了。棺材用草席裹着,放进灵车,骨碌碌地开走了。这位整整一年没有出过门的老小姐,就这样安静地睡在里面。车子叮咚作响,轻快地驶出了城,好像踏上了一次愉快的旅程。当它上了大路之后走得更快了。车夫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不停地往后看。我猜,在他的想象里,那位老小姐多半正端坐在棺材上,穿着黄缎子做的外套吧。因为太害怕了,他狠狠地抽着马儿,还把缰绳拉得很紧,以至于那可怜的牲畜都开始吐白沫了!那可是几匹年轻体壮的烈马。这时一只野兔从公路上蹿过,马匹受了惊,撒开四蹄疯跑起来。”

“可怜的老小姐,生前曾经年复一年地在固定的小圈子里一声不吭地打转,此时此刻却在一条布满石头和山坡的公路上跑了起来。草席松开了,棺材掉了出来,掉在公路上。马儿、车夫和车子一阵风似的绝尘而去。一只云雀从田里飞出来,立在棺材上唱歌。它还用尖尖的小嘴啄草席,好像要把席子撕开。”

“云雀又飞向了天空,唱起欢乐的调调。我则悄悄隐入火红色的朝云背后。”

第十一夜

“这是一场婚宴,”月亮说,“人们唱着歌,互相说着祝福的话语,畅饮醉人的美酒……一切都是那么富丽堂皇、其乐融融。午夜的钟声敲响,宾客们陆续离开。双方的母亲亲吻了新人。直到这一刻,新郎新娘总算迎来了独处的时光。虽然窗帘拉得非常紧,我还是能看见他们。灯光把温馨的卧房照得通亮。”

“‘真是太好了,他们都走了。’新郎说着,深情地亲吻妻子的手心和嘴唇。新娘露出微笑,同时轻轻地啜泣起来。她倚在他的胸口,就像荷花想要停歇在湍急的水流上。他们向彼此倾诉着甜蜜而温柔的情话。”

“‘睡个好觉吧!’他说。她把窗帘拉到一边。”

“‘多美的月光啊,’她赞叹道,‘你瞧,它是那么安静,又是那么明亮。’”

“然后她把灯吹灭了,房间变得漆黑一片。但是我的光仍旧亮着,就像新郎的眼睛。女人啊!当一位诗人吟唱生命奥秘的时候,请你亲吻他的竖琴吧!”

第十二夜

“让我为你描绘一幅庞贝城庞贝城(Pompei),意大利那不勒斯湾附近的古城。的画卷吧,”月亮说,“当时我正在城边的墓区里——人们口中的生命之茔。街上有许多庄严的墓碑。曾几何时,那里是年轻人的乐土,人们用鲜花编织的花冠装饰庙宇,和拉绮司拉绮司(La?s),古希腊著名官妓。美丽的姐妹们一起跳舞。现在,到处是死一般的静谧。为那不勒斯地方政府服务的德国雇佣兵一边站岗,一边打牌、掷骰子。山那边来了一群外地人,在哨兵的带领下进了城。他们想在我明亮的月光下,亲眼见识一下这座建立在坟墓上的城市。我把城里的一切指给他们看。宽广的街道是由熔岩石铺就的,上面布满了车轮碾过的痕迹,门上挂着名牌和招牌。在一个小院落里,他们看见了一座镶嵌着贝壳的喷泉水池。喷泉已经不再喷射水柱,装修精美的房间也不再有动人的歌声飘出来。只有一只古铜色的小狗还蹲在房门外。”

“那是一座死亡之城。只有维苏威火山还在吟唱经久不息的雷鸣之歌,人们认为它每一个独立的篇章都带有暴烈的韵律。我随他们去了维纳斯神庙。神庙用雪白的大理石筑成,宽阔的台阶伸向宏伟的祭坛。新生的柳树在立柱之间抽枝发芽。空气透明得近乎发蓝,背景是黝黑的维苏威火山。火山自山顶处不停地喷出火来,就像一棵松树的躯干。在寂静的夜晚里,烟雾升腾起来,反射着血红色的光,宛如树冠。”

“在这群人中有一位女歌唱家。她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伟大歌者。我曾在欧洲的大城市里亲眼见过人们向她致以崇高的敬意。他们来到那座悲凉的圆形剧场,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巨大的剧场里总算有一小块区域坐满了观众。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几个世纪以前。舞台没有丝毫变化,左右两边各有一堵墙,背景是两道拱门。穿过拱门,观众可以看到古时的布景,那是大自然的手笔——索伦托和阿马尔菲之间的崇山峻岭。”

“歌唱家一时兴起,踏入舞台古老的布景中。她展开歌喉,即兴演唱起来。这里的环境感染了她的情绪,令我想起阿拉伯的野马。它们喷吐着粗重的鼻息,马鬃迎风飞扬,一往无前地奔驰在原野上。她的歌声是如此轻灵,同时又充满了坚定的意志。我想起在各各他山各各他山(Golgotha),耶路撒冷城外的小山,耶稣受难之地。十字架下匍匐的悲伤母亲,她那沉痛的表情是多么刻骨铭心!这时,就像几千年前那样,人群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充斥了整座剧场。”

“‘上天赋予了她多么幸福而美妙的歌喉啊!’人们赞叹道。”

“五分钟后,人们散场了,舞台又变得空荡荡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一切重新归于寂静。残破的古迹还保持着老样子。当千百年过去,没有人还记得那片刻的喝彩声和那位美丽的歌者,当一切都被遗忘,回忆渐渐淡去,即便对我来说那一个小时的时光都成了一个逝去的梦……到了那时,它们仍将伫立在那里,不会改变。”

第十三夜

“我从一个编辑先生居所的窗子里望进去,”月亮说,“那是在德国的某个地方。我看见精美的家具、数不清的书籍,还有一叠叠的报纸。几个年轻男人正在里面。编辑先生站在书桌旁,正要为两本书下评语。那是两位年轻作家的作品。”

“‘这一本刚刚送到我手里,’编辑说,‘我还没来得及读它,但是它的装帧挺漂亮。你们觉得这书写得怎么样?’”

“‘哦,’其中一个先生说,他本人是一个诗人,‘这本书很好,就是有点啰嗦。但是,你看,作者还很年轻呢。诗还能写得更好点,这是一定的。他的思路还不错,只是情节有点落俗套。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毕竟好的创意是百年不遇的。你只管称赞他好了。我不认为他今后会有什么大成就。他读过很多书,是一位杰出的东方学学者,见解也很犀利。他为我的《日常生活缩影》写过一份书评。我们得对他宽容一点。’”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柴啊!’另一个先生说,‘在诗词领域,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平庸了。这么看的话,他绝对突破不了平庸这个界限。’”

“‘可怜虫!’第三个先生说,‘他姑姑为他高兴得不得了呢!编辑先生,就是她为您最近翻译的作品拉到了不少订单。’”

“‘哦,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好吧,我已经把这本书简单浏览过一遍了。毫无疑问,我敢肯定他有天赋。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好事。他是诗坛里的一朵奇葩,书的装帧也那么上档次!那么,另外一本呢?我想作者很期待我能买下它吧。听说那书的风评甚好。他确实是个天才,你们觉得呢?’”

“‘是的,全世界对他的呼声都很高呢!’那位诗人说,‘但他有点过于张狂了。尤其书里的标点符号,用法太奇怪了。’”

“‘除非我们好好给他上一课,刺激一下他,不然他会一直自以为是下去的。’”

“‘这会不会有点儿不公平啊,’第四个人说,‘我们不要纠结在小毛病上头了,应该把目光放在那些确实存在的优点上吧。这本书优点挺多的。他超越了所有同行。’”

“‘也不尽然吧。如果他真是一个天才,就得经得住舆论的尖锐批评。夸他的人已经够多的了。我们不能再捧他了,他会昏头的。’”

“‘绝对有天赋,’编辑先生落笔了,‘会出现粗心大意的普遍现象。在第十二页我们能看到,他有一些诗句处理得不太恰当,有两处不和谐的地方。我们建议他多向古代诗人学习。’”

“这时我飘走了,”月亮继续说,“我去那位姑姑的窗外看了一眼。备受赞誉的、温和的诗人正坐在那里,接受所有客人对他的敬意。他看起来很快乐。”

“我找到了那个张狂的诗人。他同样也在保护人家里。人们正在热烈地讨论温和诗人的作品。”

“‘我也该读读你写的书,’他的保护人说,‘但是坦白讲,你知道我从来不对你掩饰我的真实想法,我对它不抱太大的期望。因为你的风格太张扬、太离奇了。不过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作为一个人,你值得尊敬。’”

“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角落里,她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字句:

天才和荣耀终将归于尘土,

平凡的努力才是正道。

这是一个很老的故事,

它的片段却在日复一日地上演。”

第十四夜

月亮说:“在树林的小径旁有两座农舍。房屋的门很矮,窗户高低不一,有的很高,有的离地很近。房屋周围长满了白色的荆棘和伏牛花,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苔藓、黄花和韭菜。花园里只种着卷心菜和马铃薯。篱笆边生着一棵老树,树下站着一个小姑娘,她正出神地盯着两个房屋中间的老橡树看。”

“那棵树的树干枯萎了,树冠也已经被砍掉了。一只鹳鸟在上面筑了巢,用尖尖的嘴巴不停地啄着。一个小男孩走了过来,站在小姑娘旁边。他们是一对小兄妹。”

“‘你在看什么呀?’他问。”

“‘我在看那只鹳,’她回答说,‘咱们的邻居告诉我说,它今天会为我们带来一个小弟弟或者一个小妹妹。我们就在这里看着吧,看它什么时候把他们送来!在欧洲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鹳鸟是送子的鸟,也是带来幸运的鸟。相传它到谁家屋顶做巢,谁家就会降临新生儿。’”

“‘鹳才不会带来这些东西呢,’男孩反驳道,‘你尽管信我说的就是了。邻居也是那么跟我说的,可她一直笑嘻嘻的。我问她敢不敢向天发誓,她没敢。所以我知道鹳的故事不是真的。大人编这些是逗我们玩呢。’”

“‘那么,小孩子都是从哪儿来的呢?’小姑娘问。”

“‘唔,天堂里有一位天使,他会把小孩藏在大斗篷里带到人间来。人类是看不见他的,所以我们从来发现不了。’”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来,把老树的枝叶吹得东摇西摆。孩子们的小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毫无疑问,一定是天使把小孩子送来了。他们牵起了彼此的手。其中一座农舍的大门开了,邻居走了出来。”

“‘你俩快进来吧,’她说,‘来看看鹳鸟把谁给我们带来了——是个小弟弟呢!’”

“孩子们点了点头。婴儿降临的事情,他们早就知道啦。”

第十五夜

“我正经过吕内堡(吕内堡:Lüneburg,德国城市,位于德国最大的港口汉堡以南三十公里处)的一块荒地上空,”月亮说,“路旁有一个孤零零的小房子,周围长着好些稀疏的灌木丛。一只迷路的夜莺在唱歌。一旦寒冷的夜晚来临,它就要被冻死了。我听到的将是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支歌。”

“天尽头露出了一丝红色的曙光。一辆大篷车和一群迁徙中的农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他们要去梅市或者汉堡市,再从那儿搭船去美洲。他们对目的地充满了幻想,认为那里是繁荣而富有的地方。小一点儿的孩子被母亲背着,大一点儿的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边。一匹瘦骨嶙峋的马拉着车,车上稀稀拉拉地堆放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冷风呼啸着,冻得小女孩直往母亲怀里缩。母亲抬头望着我微弱的光晕,心中浮现起家中困顿的情形,还有那些他们根本无力缴纳的沉重税赋。整个车队的人想法都差不多,远处的曙光似乎是上天给他们的警示——太阳即将带着祝福的光芒升上他们头顶。他们听见了垂死夜莺的歌唱。它不是冒牌的预言家,而是幸运的先兆。”

“风还在刮,他们没能读懂夜莺歌声中的涵义。它唱道:‘愿你们在海上一路顺风!为了这次漫长的旅途,你们用自己所有的东西作为抵偿。步入乐园的那一刻,你们将身无分文,无依无靠。你们要鬻儿卖女,以妻抵债。但是苦难不会持续太久。那芬芳而宽阔的叶片后面,正是死亡女神的栖身之所。她会把热病吹入你们的血液,作为欢迎之吻。再见吧,再见吧,去往波涛翻滚的海上吧。’人群听着夜莺的歌声,心情变得很快乐,因为他们以为那意味着幸运。”

“浮云散去,阳光透了出来。乡下人穿过荒地,走进教堂。女人们穿着黑袍子,裹着白头巾,看上去就像从教堂壁画里走出来的幽灵。四野是死一般的寂静,凋谢的棕色荒原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白色丘陵之间袒露着焦黑的地面。女人们捧着赞美诗,虔诚地走进教堂的大门。啊!祈祷吧,祈祷吧,为了那些远离家园、去大洋彼岸寻找坟墓的人们!”

第十六夜

“我认识一个丑角(原文为‘Punchinello’,是意大利戏剧中的常见丑角角色,这里用来指代故事中的主人公),”月亮对我说,“平时只要他一露面,观众们就会大声喝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滑稽,能让整个屋子里的人捧腹大笑。不过这里面没有一丝矫情的意味,完全是他的个性使然。当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是小伙伴中最爱搞笑的那个。是上天特地把他生成这副模样的。它在他的背上安了一个大疙瘩,前胸也有一处凸起。但是与之相反,在奇异的外表之下,他却拥有最强大的精神世界。谁也没有他那么深刻的感情,也没有他那么敏锐的智慧。”

“剧场是他的理想国。如果他的体型能再优雅一些,他也许会成为任何一个舞台上的首席悲剧演员。悲壮和伟大的情绪就刻在他的骨子里。然而他注定只能做一个丑角。他的悲痛和忧郁为他在奇特的外形之外增加了一分喜剧感,让观众觉得更好笑,毫不吝惜为他们最爱的演员奉上掌声和喝彩。不错,科隆比纳(科隆比纳:Columbine,意大利喜剧中常见的女性角色)是个可人儿,她对他既友善又热情,但她只愿意嫁给她的心上人。要是美女真的和野兽结成一对儿,那未免也太滑稽了。”

“在我们的丑角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是唯一能逗笑他的人。她甚至能让他发自内心地大笑。她和他一起忧郁,一起安静,最后一起开心起来。”

“‘我知道你是哪里出了问题,’她说,‘你恋爱啦!’”

“他听了,禁不住大笑起来。‘我恋爱了!’他喊道,‘那会是多么荒唐的剧本!观众会笑疯的!’”

“‘没错,你就是恋爱了,’她继续说,语气里加了一丝悲凉的滑稽味儿,‘而且你爱上的那个人正是我呢!’”

“你瞧,当一个人觉得一件事绝无可能的时候,他可以没心没肺地乱说一气。事实证明就是这样。丑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忧郁的情绪一扫而空。”

“不过谁又知道,她说的其实是真的呢!他真的爱上她了。这份爱带着敬意,正如他深爱着崇高而伟大的艺术。在她婚礼那天,他是所有宾客里最高兴的一个。可夜幕降临时,他却哭了。如果人们看到他这副流泪的尊容,一定会使劲鼓掌的。”

“几天前,科隆比纳死了。葬礼那日,她的丈夫获准不用上台演出,因为他是一个悲恸的鳏夫。经理只好安排了一出喜剧,这样观众们就不会因为科隆比纳的去世和她可怜的丈夫的境遇而感到太过悲伤。于是丑角必须比平时更卖力。他的表现要更出色,动作要更夸张。他跳着舞,在台上翻跟头,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沉重。观众们大声喝彩:‘好啊!好啊!太棒了!’那天丑角谢幕了好多次,人们都说他是独一无二、无法被超越的好演员。”

“昨天晚上,这个丑陋的小家伙出了城。他独自一人来到教堂外面荒凉的墓地里。科隆比纳坟前的花已经枯萎了。他坐了下来。那场景就连画家都难以描绘。他双手托腮,抬头仰望着我,宛如一个奇形怪状的墓碑。是啊,一个丑角坐在坟上,真够奇怪的!假如人们看见了这一幕,肯定会像平时一样大喊大叫:‘好极了!好极了,太棒了!’”

第十七夜

请听月亮对我说的话吧。

“我曾见过刚刚被提拔为军官的海军学员第一次穿上笔挺的制服,见过年轻的姑娘盛装打扮参加舞会,还见过王子的美丽妻子带着喜悦的心情穿上皇室礼服……但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快乐程度都远远比不上我今天晚上见到的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她得到了一件崭新的蓝色裙子和一顶粉色的小帽。她刚把一身新衣服穿戴整齐,就迫不及待地拿了蜡烛来照。烛火的亮度显然不够,她还借走了我从窗户里投进来的光线。可是还不够亮呢,她还需要更多的光!”

“小小的淑女站在地上,挺着笔直的小身子一动不动,就像一个玩具娃娃。她把小胳膊小心翼翼地从裙子里伸出来,五指张开着。接着,天啊,从她的眼睛里和小脸上散发出的快乐之光是多么耀眼啊!”

“‘明天你应该去外面走走,穿着你的新衣服。’她的妈妈说。小家伙抬头看了看帽子,又低头看了看裙子,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妈妈,’她叫道,‘小狗看见我穿得这么漂亮,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

第十八夜

“我曾经和你提到过庞贝城,”月亮说,“那是一座城市的尸骸,如今重新获得了生机。我还知道一座更古怪的城市。她不是尸骸,而是幽灵。似乎只要有大理石喷泉喷水的地方,就能听到关于这座浮城的故事。是的,喷溅的水花在诉说她的事迹,海水的波浪在吟唱有关她盛名的歌谣。海平面时常萦绕着薄雾,那正是未亡人的面纱。大海的新郎死了,他的宫殿和城池成了陵寝!你知道这座城吗?她从未在自己的街道上听到过车轮的滚动声和马蹄响。那里的鱼儿安静地游动,黑色的贡多拉(贡多拉:Gondola,两头尖尖的平底小船,形状狭长,是意大利威尼斯的水上交通工具。在碧绿的水面上无声无息地滑过。”

“让我指给你看吧,”月亮继续说,“这里是城里最大的广场。你肯定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穿越到了童话的国度。宽阔的石板缝里长着密密匝匝的青草,一根根充满生命,青翠欲滴。天刚蒙蒙亮,成千上万的家鸽便腾空而起,围绕着高耸入云的尖塔飞个不停。在你的周围,有三面是连绵不绝的回廊,土耳其人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吸烟斗。体态优美的希腊人斜倚在廊柱上,久久地凝视着伟大的战利品和高挺的旗杆,缅怀着那一去不复返的无上权力。旗帜低垂,像一块哭泣的破布。一个女孩正在那里休息。她放下沉重的水桶,扁担还搁在一边肩膀上,让自己倚在那根象征着胜利的旗杆上。”

“这些并不是你想象中虚无缥缈的宫殿,而是一座真实的教堂。镀金的圆顶和闪着金光的球体反射着我的光辉。就像童话里面的马儿一样,美丽的古铜色骏马到过很多地方。它们曾经来了又去,现在正在这里稍做停歇。”

“你注意到那些五彩缤纷的墙壁和窗户了吗?好似有一个任性的天才凭着孩童般的奇思妙想把这些庙宇挨个儿打扮了一番。你看到柱子上雕刻的生着翅膀的狮子了吗?它身上仍闪烁着耀目的金光,翅膀却被束缚住了——它死了。因为海王已经陨落。宽敞的大厅杳无人迹,从前悬挂着精美画作的墙面,如今已是空荡荡的一片。乞丐在拱廊下歇息。曾几何时,那里的路面只有最显赫的贵族才有资格行走。也许是从幽井里,也许是从叹息桥旁的监狱中传来了一声叹息。那一天,鼓手在快乐的贡多拉里演奏,为了庆祝海的王后阿德里亚接住了从礼舟上抛出的金指环这里指威尼斯的传统仪式。在耶稣升天的节日里,威尼斯的市长会乘船来到阿德里亚海中央,向海里抛入一枚金指环,象征城市与大海联姻,祈盼威尼斯持续在海上的霸权地位。。阿德里亚啊!让海雾把你笼罩起来,让面纱遮住你的形体,让它盖住你那新郎的陵墓——大理石砌成的、光怪陆离的威尼斯!”

第十九夜

“我看见下面有一个大剧院,”月亮说,“剧院里人声鼎沸,今晚将有一个新演员首次登台亮相。我的光芒透过墙上的一扇小窗照进去,刚好遇上一张化好妆的面孔正抵在窗玻璃上。这位就是今晚的主角了。他的下巴和脸颊上贴着骑士的小胡子,眼眶里闪着泪花。就在刚才,他在观众的嘘声中落荒而逃。他们嘘得确实有道理。可怜又无能的人啊!在艺术的世界里,一个人没有能力就意味着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对艺术怀着炽热的情感,甚至狂热地爱着它。可艺术却不爱他。”

“提示铃响了。按照提示词,他要演的是‘英雄迈着豪情万丈的步伐走出来’。他必须再次出现在那些刚把他变成笑料的观众面前。这一幕演完之后,我看见一个用外套裹住全身的人偷偷从台上溜下来,正是今夜的落魄骑士。负责舞美的工作人员在窃窃私语,我则尾随那可怜的家伙回到房间里。”

“上吊不是光彩的死法,手边又没有毒药。我能看出这两种死法他都考虑过了。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苍白的脸色,眼睛半睁半闭,似乎想看看作为一具尸体他会不会耐看一点。一个人在特别难过的时候感情会变得格外脆弱。他想到了死,想自我了断。我能感觉到他在为自己惋惜,因为他哭得很惨。如果一个人还能哭出来,他就不会走上绝路。”

“现在距离那一晚已经整整一年了。又有一场戏上演了,只不过这次是在小剧场里,由一个穷困潦倒的流动剧团演出。我又见到了那张记忆中熟悉的面孔。他涂了红脸蛋,下巴粘着大胡子。他抬头看着我,笑了笑。就在一分钟前,他刚在嘘声中被赶下了台。这一次,他是被一群同样穷苦的观众从破破烂烂的舞台上嘘下来的。”

“就在今晚,一辆破旧的灵车驶出了城门。有人自杀了,是我们那位化着厚厚的妆、被人瞧不起的英雄。我的光线始终跟随着他。除了我和车夫之外没有人为他送葬。在教堂墓地的一个角落,自杀者的尸体被埋进了土里。他的坟上很快就会长满荨麻,教堂杂役还会在上面扔一些从别的坟上弄来的荆棘和野草。”

第二十夜

“我到过罗马,”月亮说,“在城市的中心,在七座山中的一座上,坐落着皇宫的遗址。墙缝里长出了野生无花果树,宽大的灰绿色叶子装点了墙壁,使它显得不那么荒凉。驴子踩过废墟,在成排的蓟类植物中穿梭嬉戏,踏碎了地上的桂花。罗马的雄鹰曾经从这里飞向海洋的另一边,它们‘降临、见证且征服’了其他国家。这里有一道门,它的另一头是一个建在两根残破的大理石柱子中间的小泥房子。葡萄藤挂在歪歪扭扭的窗子外面,活像一只哀悼用的花环。”

“房子里住着一位老夫人和她的小孙女。她们现在成了凯撒大帝宫殿的主人,把这里昔时的荣光讲给陌生人听。壮丽的议事大殿里只剩下一面光秃秃的墙。安放王座的地上如今只有一道长长的影子,那是一棵深色的柏树投下来的影子。支离破碎的路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土。当傍晚的钟声敲响时,这座皇宫的小女主人便会来到这里,静静地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她身边有一个钥匙孔,她管它叫塔楼之窗。从这扇窗子往外望,她能看见半个罗马,目光最远可以到达圣彼得教堂宏伟的圆顶。”

“这天晚上,和平时一样,四周是一片寂静。小姑娘走进我投在地面上的光晕里,头上顶着一个盛满水的老式水罐。她光着脚丫,短袍子和白衣袖都磨破了。我在那孩子可爱的、圆圆的肩头上落下一个吻,还亲了亲她那黝黑的大眼睛和黑亮的长发。她向台阶上走去。台阶是用碎砖块和残破的大理石柱头砌成的,十分陡峭。受惊的花斑蜥蜴腾地从她脚边溜走,她却一点都不害怕,镇定地抬起手按下了门铃。昔日的皇宫门环如今用一条绑在绳子上的兔子腿代替。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楼下教堂里那个披金戴银的美丽男孩耶稣吧。那里的银色的蜡烛燃得正好,她的小伙伴们唱着赞美诗,等待她的加入。也许是这样。我不知道。”

“现在她又开始走动了,还绊了一跤。水罐从她头上掉下来,在大理石地面上摔成了碎片。她哭起来了。这位美丽宫殿里的女孩竟然为了一个不值钱的破水罐哭个不停。她光着脚,站在那里流眼泪。她不敢去拉绳子——那根皇宫的门环。”

第二十一夜

月亮有半个多月没出现过了。现在他又来了,又圆又亮,高高地挂在云端,慢慢地移动着。来听听月亮跟我说了什么吧。

“我尾随一个商队从费赞的镇子里走出来,在沙漠的边缘一块盐碱地歇脚。那块地闪闪发亮,就像结冰的湖水,还有一小片区域覆盖着流动的薄沙。商队里有一位老者,他的腰上挂着水囊,头上顶着一块没发酵的面包。他用手杖在沙地上画了一个格子,然后在里面写下了《可兰经》里的一句话。做完这些,商队才继续前进,走过这块神圣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商人——我从他的眼睛和身形判断他是个东方的孩子——愁眉苦脸地骑着一匹气喘吁吁的白马。他似乎有心事。他在想些什么呢?可能在思念他年轻的妻子吧。两天前,这位美丽的新娘坐在一匹用毛皮和贵重的披肩装饰的骆驼的背上,绕着整座城走了一圈。鼓声和风琴声此起彼伏,女人们唱着歌,人们放了礼炮。大部分礼炮是新郎亲手点燃的,响声连绵不绝。可此时此刻,他成了商队中的一员,正在沙漠中郁郁而行。”

“我跟着这个商队走了好几天。我看见他们在井边和高高的棕榈树下休息,还看见他们把刀子插进倒下的骆驼身体里,然后生火烤肉吃。我的光芒能让滚烫的沙子降温,还能让他们看清黑石头,那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里的死亡之岛。这段旅程里虽然没有路,却也没有遇到怀着敌意的土著人,没有暴风雨,也没有裹着沙子的风暴卷走他们的财物。”

“新婚妻子正在家里为丈夫和父亲祈祷。‘他们死了吗?’她望着我金色的月牙,问道。‘他们死了吗?’对着我圆盘般的满月,她哭了起来。”

“现在沙漠已经被甩在了身后。这一晚他们坐在棕榈树下。鹈鹕立在含羞草上瞅着他们。一只鹤拍着长长的翅膀,在他们身边飞来飞去。大象踏着沉重的步伐,踩碎了地面上茂盛的植物。一群黑人从市中心的集市上回来了。黑头发里装点着铜扣子的女人们穿着染成靛蓝色的衣服,赶着驮着沉重货物的公牛往前走。光着身子的黑人小孩在牛背上睡得正香。一个黑人牵着他刚买到的小狮子。这群人走到商队跟前。那个年轻的商人仍旧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他美丽的妻子。在这个属于黑人的国家里,他正幻想着沙漠彼岸的芬芳百合。他抬起头来,然后——”

恰巧这时,一朵云彩飘过天空,遮住了月亮的身影。接着又是另一朵。那天晚上我就只听到了这些。

第二十二夜

“一个小女孩正在哭呢,”月亮说,“她在为这个邪恶的世界哭泣。她曾经收到过一个美丽的娃娃。哦!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娃娃啊,又精致又好看,美好得似乎压根不该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上存在。可是小女孩的哥哥们很淘气,他们把娃娃高高地抛起,让她挂在树枝上,然后全都跑开了。”

“小女孩够不到娃娃,没法把她救下来。这就是她为什么会哭起来的理由了。那娃娃当然也在哭,因为她的小胳膊奋力地张开着,从绿色的树枝里伸出来,看上去很难过。是了,这也许就是人们时常提到的生活的坎坷吧。亲爱的上帝啊,可怜的娃娃!天就快黑了,夜晚马上就要来临。难道要把她孤零零一个人留在这树枝上度过一整晚吗?不,不行!小女孩实在不忍心那么做。”

“‘我留在这儿陪着你吧。’她说,虽然她并没有那么勇敢。她仿佛已经清楚地看到好几个戴着高帽子的小妖怪在灌木丛里探头探脑,高大的幽灵迈着轻灵的舞步朝她走来。它们越来越近了,尖声笑着,指着树枝上的娃娃,伸出长长的手臂去抓她。天啊,小女孩多害怕啊!”

“‘但是,如果一个人从没做过坏事的话,’她默默地想着,‘魔鬼就不能伤害他。不知道我有没有做过亏心事?’她开始仔细地回忆起来:‘哦对了!我曾经嘲笑过一只可怜的鸭子,它一条腿上系着红色的布条,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实在忍不住才笑了起来。但是,嘲笑小动物始终是不对的啊。’她抬起头来看看娃娃,问道:‘你嘲笑过小动物吗?’娃娃好像在摇头呢。”

第二十三夜

“我正注视着下面的提洛尔省提洛尔(Tyrol):位于奥地利西部与意大利北部的省份。,”月亮说,“我的光线让郁郁葱葱的松树在石头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我的目光落在房屋墙壁的一幅画上。那是一幅巨大的画作,从墙根一直延伸到屋顶,描绘的是小耶稣栖息在圣克里斯托弗肩头的情景。在另一幅画里,圣佛洛林正在向一座着火的屋子泼水,而上帝在路边的十字架上流着血。对这一代人来说,这些都算是老古董了。然而我却经历过它们被创作出来的那一刻。我眼看着它们一幅接一幅地被高高挂起。”

“在一座山上有个修道院。它孤零零地站在半山腰上,就像燕子的巢一样。有两个修女在屋顶敲钟。她们都还很年轻,因此难免会让目光越过高山,落到遥远的尘世中去。山脚下有一辆马车经过,车夫摁了一下车铃。可怜的修女们用忧伤的眼光望着马车,一直跟着它走了很远。一滴眼泪从较年轻的那个修女眼睛里流出来。车铃声越来越微弱,只剩下修道院的钟声在山谷中响个不停。”

第二十四夜

请听月亮说的故事吧:“那还是在好几年前,当时我就在这儿,在哥本哈根。我透过一个小房子的窗子往里看。这家人的爸爸和妈妈都睡着了,只有小儿子还醒着。我发现小家伙床上的花帘子在动,他正在偷偷地往外看呢。一开始我以为他在看那座红红绿绿的大钟。钟上立着一只布谷鸟,下面挂着沉重的铅锤,打磨得锃亮的金属钟摆前后摆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但他没看钟。他在看妈妈的纺车。纺车就在钟底下,是小男孩最喜欢的玩具。可他不敢碰它,因为一碰它就要挨打。平时妈妈纺纱的时候,他可以安静地在旁边坐上几个小时,看着纺锤呼呼作响,轮子嗡嗡打转。每当这时他就会漫无边际地想到很多事情。啊!要是他也能转一转纺车的轮子该有多好啊!”

“爸爸妈妈睡着了。他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纺车,然后把一只小脚丫伸出床外,接着又是另一只。现在两只小白腿都露出来啦。他‘嘭’的一声跳到了地板上。他又向爸爸妈妈的方向望了望。是的,他们还在睡觉呢。于是他只穿着一件小短睡衣,轻轻地、轻轻地溜到纺车旁边,开始纺纱。纺轮吐出丝线来,轮子也越转越快。我吻了吻他美丽的头发和蓝眼睛。这是多么可爱的一幅画啊!”

“这时妈妈醒了。床帘摇动起来,她向外张望,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地精或者什么小怪物。‘上帝啊!’她尖叫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把她的丈夫喊醒了。爸爸也醒了,用手揉了几下眼睛,看见了这个伶俐的小鬼头。‘怎么,那是贝尔特啊!’他说。我的目光从这个简陋的小房子上挪开了,因为我还有那么多别的东西要看。”

我看见了梵蒂冈的大厅,那里供奉着大理石神像。我的光投在拉奥孔群像拉奥孔(Laocoon):古希腊杰出雕塑作品,描绘了拉奥孔因违背神意而遭受神的惩罚,同他的儿子们一起被巨蛇缠绕窒息而死的悲剧场景。上,仿佛听到他们在低声叹息。我在缪斯女神缪斯女神(Muses):古希腊文艺女神的总称,主管与艺术有关的事务。的唇上落下轻吻,感觉她们似乎有了生命。但我的光芒在尼罗河巨神像附近逗留得最久。河神倚在斯芬克斯斯芬克斯(Sphinx):狮身人面怪物,象征着智慧和知识。在希腊神话里,天后赫拉派它坐在道路中间向过路人问一条谜语:“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最后这个谜语被年轻的俄狄浦斯破解,斯芬克斯因此跳崖自尽。身上,陷入了沉思,好像在追忆那些一去不返的漫长岁月。小小的爱神们在他周围和鳄鱼玩耍。在丰饶角里坐着身材纤细的爱神,他的双臂交叠在一起,双眼正注视着巨大而庄严的河神。这场景和小男孩坐在纺车旁的画面一模一样。这尊小小的大理石像是如此生动迷人,可是自从他被雕刻出来的那一刻起,时光之轮已经转动不止一千次了。在岁月孕育出这样的大理石神像之前,伟大的时间匆匆流过,恰似小房子里那小男孩不停地摇动纺车。”

“自那以后,很多年过去了,”月亮接着说,“昨天我的目光落在丹麦的东海岸上,那里有茂密的树林和高高的堤岸。一座由红墙堆砌而成的古老骑士城堡矗立其中。雪白的天鹅浮在湖面上。从城堡的后院往远处看,一座小村庄和它的教堂点缀在大片的果园中间。许多燃着火把的船只在水面上静静划过。这一次,人们点亮火把不是为了捉鱼,而是为了营造欢乐的氛围。音乐响起来了,歌也唱起来了。在其中的一条船上,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在向他致敬。那是一个穿着大斗篷的高个子男人。他的身材很结实,拥有蓝色的眼睛和白色的长发。我认识他。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刹那,我就想起了梵蒂冈和尼罗河神以及古老的大理石神像。我还想起了那个简陋的小房子,穿着小睡衣的贝尔特正在里面纺纱呢。时光之轮转动了好多年,从石头里诞生出好多新的神像。周围船只中传来一阵欢呼:‘万岁!贝尔特·多瓦尔生多瓦尔生(BertelThorwaldsen):丹麦著名艺术家、雕塑家,作品见于欧洲诸多教堂和公共建筑中。万岁!’”

第二十五夜

“现在我要给你看一幅法兰克福的图画,”月亮说,“我特别注意到了那儿的一座建筑。不是歌德的诞生地,也不是老市政厅。带着角的牛头骨从市政厅的窗格子里伸出来。早些时候,在皇帝加冕大典当天,他们会在那里烧烤并把肉分给民众吃。可我正在看的是一座私人宅邸,它被粉刷成绿色,看上去很朴素。房子盖在狭窄的犹太人街的街角上。那是罗特席尔德罗特席尔德(Rothschild):又译罗斯柴尔德,是生活在德国的犹太籍财阀家族。十八世纪中期发家,创建了整个欧洲的金融和银行现代化制度,十九世纪时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权力家族。家的宅子。”

“房门是敞开的,我往里面望去,能看见灯火通明的楼梯。仆人们捧着巨大的银质烛台站在两侧。烛火热烈地燃烧着。当一位坐在小轿子里的老妇人被抬下楼梯时,他们纷纷弯腰行礼。房子的主人脱帽而立,恭敬地在老妇人手上吻了一下。这位老妇人正是他的母亲。只见她和蔼地朝他和仆人们点了点头,让他们把她抬进一条幽深的小巷子,回到她的小房子里。她就是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们,家族也正是在这里掘出了第一桶金。要是她忘掉了这条被人唾弃的小巷子和小房子,幸运同样有可能会遗弃她的子孙。这是她的信念。”

月亮没再和我多说什么,今晚他的来访很短暂。不过我一直在想那个住在不起眼的小窄巷子里的老太太。只要她一句话,一幢房子随时可以在泰晤士河边平地而起。她哼一声,就会有人为她在那不勒斯湾准备一座别墅。

“如果我遗弃了低微的老房子,遗弃了儿子们发迹的地方,幸运就有可能遗弃他们!”这是一个迷信。但是,对于那些听过这个故事或者看过这幅图画的人们,只需要在图画下方加上两个字就能让他们读懂它的深意。那两个字是:“母亲”。

第二十六夜

“就在昨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这是月亮的原话,“大城市的烟囱还没开始冒烟,而我正盯着它们看呢。突然,一个小脑袋从其中一个烟囱里钻了出来,接着是半个小身子,最后一双小胳膊伸出来了,搭在烟囱沿上。”

“‘太好啦!’一声欢呼响起。原来是一个扫烟囱的小学徒。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出烟囱,把头从最高处探出来。‘太好啦!’是的,比起在黑洞洞、窄兮兮的管道里爬来爬去,这可真是好太多了!微风拂来,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更不用说他还能望见全城的风景,最远可以看见城外绿葱葱的森林。太阳升起来了,又圆又大。在阳光照射下,他的小脸散发着胜利的光辉,虽然它被烟灰蹭得黑乎乎的。”

“‘这下子全城的人都能看到我了!’他大声宣告,‘月亮能看到我,太阳也能。太好啦!’说着,他夸张地挥舞着手中的扫帚。”

第二十七夜

“昨天晚上,我看到下面有一座中国的城市,”月亮说,“我的光照在连绵不绝的光滑墙壁上——那里的街道就是由无数墙壁构成的。当然了,偶尔也会有一扇门出现,但它经常是锁着的。是啊,中国人对外面的世界能有什么兴趣呢?房子的后墙布满了紧闭的木头窗户。只有一座庙的窗户里有微弱的光线透出来。”

“我向房间里望去,看到一派繁华景象。从天花板到地上,到处都是用绚丽的色彩和闪亮的金子绘制成的图画。这些画在讲述神明的故事。每一个神龛里都供着一座神像,几乎被鲜艳的帷幔和旗帜遮了个严严实实。所有的神像都是锡做的,前面有一个摆放着圣水、鲜花和蜡烛的台子。佛位列于所有神明之上。他身披黄色丝绸做成的衣服,因为黄色是神圣的颜色。台子下面坐着一个活人,一个小和尚。他好像在念佛,却在念佛的过程中陷入了冥想。这想必是一种罪过,因为他脸红了,头也低了下去。可怜的苏红啊!他是不是梦到自己在高墙之外的花园里种花了?他是不是觉得种花比待在庙里守着青灯古佛有趣得多?还是说,他想坐在丰盛的宴席前,在吃完每一道大餐之后用银质的餐巾擦拭嘴角?再或者,他是不是犯过十恶不赦的罪过,只要他说出来,神就会赐他一死?他敢不敢像化外之人一样,乘坐轮船飞跃大洋,前往遥远的英国?不,他没想那么多。年轻的心酝酿出的思想是有罪的。身处在这座庙里是有罪的,在佛前和其他神明跟前也是有罪的。”

“我知道他的思想飞到哪里去了。在城镇的另一头,瓷砖铺就的屋顶上摆满了插满花朵的优雅花瓶。美丽的阿白姑娘正在那里。她有着精致的眉眼、丰满的嘴唇和小巧的双足。她的鞋子把她箍得很疼,但是她的心更疼。她举起圆润的胳膊,绸缎衣服随着她的动作沙沙作响。她面前的鱼缸里有四条金鱼。她用一根细长的漆棒轻轻地在水中搅拌着。她的动作很慢,因为她的思绪已经飘远了。也许她在想,这些鱼儿的金色衣裳是多么华丽,它们居住的水晶般的世界是多么宁静而平和。它们能吃饱肚子,可是如果得到自由,它们会不会变得更加快乐?是了,美丽的阿白知晓这个道理。她的思想飞出了家门,飞到庙里去了,却不是为了追随佛祖的脚步。可怜的阿白!可怜的苏红!”

“这两段思绪在红尘之中缠绵不休。我的光芒静静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就像天使的宝剑一样冰凉。”

第二十八夜

“今夜没有风,”月亮说,“湖水如我正滑过的晴空一般澄净。透过水面我能看到下面很深的地方。千奇百怪的植物在那里生长,它们把细长的胳膊伸向我,就像森林中的古树一样。鱼儿在它们的头顶上游来游去。高高的天空中,一群长途跋涉的野天鹅正努力地拍动翅膀。其中有一只越飞越低,因为它实在太疲惫了。这只落单的天鹅用目光追随着半空中的伙伴们,直到它们的身影消失不见。虽然它的翅膀是展开的,却仍然无法挽回下落的趋势,如肥皂泡般在空气里缓慢地下沉。最后它落在了水面上,把头埋进翅膀,静静地浮在那儿,宛如一朵开在湖面上的白莲。”

“起风了。风吹皱了湖面,仿佛云层在宽阔的波浪中流淌。天鹅抬起头来,翻滚的浪涛就像蓝色的火焰,烧痛了它的胸膛和脊背。黎明的曙光把云层染成了红色。天鹅打起精神,用力飞向初升的太阳,飞向其他天鹅消失的地方——那蔚蓝色的彼岸。它虽形单影只,心中却充满希望。它就那样在碧蓝色的浪花中孤独前行。”

第二十九夜

“我要给你描绘另一幅有关瑞典的图画,”月亮说,“在黑松林里那容易勾起人们哀思的罗克森湖畔,坐落着古老的瑞塔教堂。我的光线穿过窗格子,照进了宽敞的地下室。那里摆放着许多石棺,里面沉睡着历朝历代的皇帝。棺材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人世间最庄严的象征物——皇冠。它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的,表面镀了一层金,挂在嵌入墙里的一个木桩上。木头已经被虫蛀空了,蜘蛛在皇冠和石棺之间架起了网。蛛网是哀悼的面纱,脆弱得随时都有可能随风飘散,正如人们对死者的挂念。这些皇帝睡得多安静啊!他们的形象在我的回忆中还是那么清晰而鲜明。我甚至对他们唇角的自信微笑记忆犹新。他们权势滔天,全然不必掩饰自己的喜怒。”

“在蒸汽船时不时地像神奇的蜗牛一样在湖面驶过的年代,路人经常走进这座教堂,去拜会地下室里的墓地。人们会问起诸位皇帝的名讳,然而回应他们的只有死气沉沉的、早已被遗忘的声音。人们带着微笑去瞻仰那顶虫蛀的皇冠,忧伤的笑容里似乎包含着虔诚和关切。”

“安息吧,逝去的人们!月亮还记得你们。月亮会在夜晚把光辉送进你们那悬挂着松木皇冠的寂静王国!”

第三十夜

“紧挨着大路有一个小旅馆,”月亮说,“旅馆对面有一个很大的车棚,棚顶刚刚用草重新修葺过。我的目光从光秃秃的房梁之间漏下,照进敞开的顶楼,看见了里面那方令人不太舒服的空间。”

“火鸡正蹲在木头梁子上睡觉,马鞍躺在空空如也的栅栏里。一辆旅行用的马车停在车棚的正中间,车主正在里面打盹儿。拉车的马儿在喝水。车夫伸着懒腰,我敢肯定他把整个旅程的一半都用来睡觉了,而且睡眠质量相当好。”

“用人房的大门是敞开的,露出里面凌乱的床铺。蜡烛在地板上燃烧着,已经烧到烛台了。凛冽的寒风灌进车棚,夜晚已经过半,距离黎明越来越近。流浪乐师一家子睡在牲畜栏的地板上。爸爸和妈妈梦到了瓶子里剩下的烈酒。脸色苍白的小女儿想必也在做梦呢,因为她的眼角被泪水浸湿了。竖琴就立在他们的枕畔,小狗则四肢舒展地睡在他们的脚边。”

第三十一夜

“那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里,”月亮说,“事情发生在去年,不过这跟发生的时间没什么关系。当时我看得很清楚。今天我在报纸上读到了相关报道,但是那篇文章并不是很详实,甚至连一半的真实度都不到。一个驯熊人坐在小旅馆的酒吧里吃晚餐,熊则被拴在门外一堆木头后面。这熊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却从来没有伤过人。高高的阁楼上有三个小孩正在做游戏,我的光线投在他们身边。他们中最年长的大约六岁,最小的可能才两岁多。嘭!嘭!有人上楼来了。会是谁呢?门被推开了——原来是熊!那只庞大的、毛茸茸的熊!他在楼下院子里待腻了,便自己走了上来。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月亮顿了顿,说,“一开始孩子们被这只毛乎乎的大家伙吓坏了,全都躲进了墙角里。但是大熊把他们揪了出来,在他们身上嗅来嗅去,一点也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这一定是一只善良的大狗!’孩子们说着,开始抚摸他。熊躺在地板上,让最小的孩子趴在他背上,还允许他把长满金色卷发的小脑袋埋进自己蓬松的皮毛里玩捉迷藏。最大的孩子拿出他的鼓,敲得咚咚响。熊用后腿站起来,跳起了舞。这是一幅多么可爱的画面啊!后来每个孩子都扛起了一把枪。熊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背起一把。他背得真是有模有样呢!孩子们找到了一个多好的玩伴啊!他们开始模仿士兵走路——一、二、一!一、二、一!”

“突然,有人从敞开的房门外走进来了——是孩子们的妈妈。你可以想象得到她当时被吓成什么样。她连话都不会说了,脸色变得和粉笔一样白,嘴巴张着,眼睛瞪得老大。最小的孩子玩得正开心呢,他摇着小脑袋,用稚嫩的童音大声说:‘我们在玩士兵的游戏!’这时驯熊人也急急忙忙地赶到了。”

第三十二夜

风很大,也很冷。云块在空中奔涌,月亮只是偶尔露一下脸。

月亮说:“我透过宁静的天空望着下方飘动的云朵,看到大片的阴影在地面追逐嬉戏。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所监狱。一辆封闭的马车停在监狱门口,这意味着马上要有一个犯人被运走了。我的光线穿过窗栅栏,照在墙面上。作为临别留言,犯人正在墙上努力地刻字。然而他刻下的并不是字句,而是一支乐谱。那是自他心头喷薄而出的乐章。大门开了,他被带出来了。他抬头望了望我的圆盘。云在我和他之间悠悠飘过,好像他并没打算与我相见,对我而言也是一样。”

“他踏进马车,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马鞭响起,车子驶入了一片浓密的森林。我的光无法再跟着他了,只好透过窗栅栏照亮了墙上的留言。这个人把最后的告别词镌刻在监狱的高墙上。在这儿,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歌声却能做到。我的光线只能照到几个单个的音节。因此,对我来说,整篇乐章成了一则永恒的谜。他刻下的到底是什么?是死亡的歌谣,还是快乐的曲调?他要去往什么地方?是匆匆赶往死神的领地,还是迫不及待地扑进爱人的怀抱?月光洞察万物,却无法读懂人类写下的所有东西。”

第三十三夜

“我格外喜欢小孩子,”月亮说,“特别是那些极小的孩子,他们实在太讨人喜欢了!我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进房间里,藏在窗子和窗帘的缝隙里偷看。他们穿衣服和脱衣服的模样太好玩了!先是一个光溜溜的小圆肩头从衣领里钻出来,然后是小胳膊。有时我会看见他们脱掉长袜,露出一只圆滚滚的小白腿,接着是一只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下的小脚丫。于是我在上面亲了一下。”

“但是,下面才是我想和你说的故事。今晚我透过一扇窗户往下看,因为房子对面没人居住,窗前没有窗帘遮挡。我看见里面有一大群小家伙,他们是一家子。其中有一个小姑娘是最小的妹妹。她只有四岁大,却能像其他孩子们一样祈祷。每天晚上妈妈都会坐在她的小床边听她念祷文、亲吻她的小脸蛋。妈妈会一直守在那儿,直到她睡着为止。通常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很快进入梦乡。”

“这一天晚上,两个最大的孩子有点闹腾。一个穿着白色长睡袍的单脚跳个不停,另一个则站在堆满孩子衣物的椅子上。站着的那个正在假装他是一出戏里的人物,让别的孩子猜他是谁。第三个和第四个孩子正在认认真真地把玩具放回盒子里,因为那是一件很重要的任务,他们必须做好才行。妈妈坐在最小孩子的床边,告诉大家要安静一些,因为小妹妹要念祷文了。”

“我的目光越过台灯,落在小姑娘的床上。她盖着一床整洁的被褥,小手端庄地叠在一起,小脸上露出庄严而肃穆的表情。她开始大声地朗诵祷文。”

“但是她的妈妈打断了她。‘怎么回事呀?’她问,‘你在祈祷每天都有面包的时候,怎么总是加了一点儿我听不懂的话呢?你得告诉我那是什么。’小家伙不出声了,她躺在那里望着妈妈,十分难为情。妈妈又问:‘你在为面包祈祷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呀?’”

“‘亲爱的妈妈,您别生气,’小姑娘说,‘我只是祈祷面包上能多加点黄油。’”

【导读】

伴月而行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吟诵过月亮?它宁静皎洁,不染纤尘;圆缺盈亏,如约而至;亘古如斯,孤照千里……有多少人沐浴过月光?当那清辉洒向大地,庭中、江面、松间、捣衣砧上……处处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芒。我们从牙牙学语开始,在童谣、古诗、传说、神话中,就已经听过了太多的关于月亮的故事。而在童话大师安徒生的笔下,明月多情似故人,信守着诺言,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来到他的窗外,讲述自己的见闻。安徒生把33个夜晚的记述结成集,就成了这长长的一卷《没有画的画册》。

确实,没有什么是月亮不知道的。在月光下,人类的命运就像是一则则故事。无论时间如何流逝,无论距离多么遥远,无论身份多么迥异,每个夜晚、每个地方,不同的人间故事都在一幕幕地上演着。

那失去了爱人的印第安女孩,笃信心上人仍然活着……连续被罚的小女孩,是为了亲亲那母鸡,去向她道歉……牧师家的姑娘,美丽如玫瑰,经历了从稚嫩到凋谢……牛栏改造的剧院,观众席上有着另外的插曲……战争中有哀痛的伤亡,穷人家的孩子倒在了法兰西王位上……诗人的梦想,该理解玫瑰在哪里绽放……拥有真挚目光的人,才能欣赏到美好的风景……遥远的格陵兰岛,有生存与死亡、获取与回归的故事……困守的老小姐,在孤单地死去……甜蜜的婚礼,留下幸福的时光……死亡之城中的伟大歌者,有些美丽会成为永恒……争论的评价者,与平凡的努力者……对于婴儿的降临,孩童们有自己的理解……为了追逐梦想,有许多人远离家园走向远方……丑角的真情,置放于美与丑的看台……小女孩的新衣,掩不住耀眼的快乐之光……光怪陆离,横掠威尼斯的印象……落魄的舞台骑士,走入生命的绝境……住在昔日宫殿的女孩,无惧与慌张……征夫与思妇,彼此缠绕的惦念……陪伴玩偶的小姑娘,本心的自问与哲思……尘世之外,飘落修女的眼泪……时光之轮中,纺车的儿童,是伟大的诞生……法兰克福的深巷里,有母亲的守护……打扫烟囱的小学徒,快乐在于看见新世界……被束缚的孩子,有飞扬的思绪……追赶的天鹅,孤单仍充满希望……瑞典的教堂,历代沉睡的帝王……客栈白描里,一切都在睡梦中……孩子与熊在开心游戏,惊慌失措的只是大人……犯人的告别词,是永恒的谜……小孩子的童真,猝然而来的真相……这些画面令人目不暇接,人世百态,视通万里。

安徒生在文中说,所有这些,都是他如实的记录,没有经过筛选,那么当然也就没有刻意的修饰。我们读来也发现,对于这些不同的画面,他确实是只做描述,不做评价,他的童话里那种为所我们熟悉的孩童视角悄悄地隐藏了,那些夸张、隐喻、讽刺也都不见了踪影。全篇只是这样一幅连着一幅,犹如随着时空不断转换不断打开的画卷,有着不同的色彩和笔触,展现人世间不同的场景。零碎而绚丽,灵动又厚重,有种无法言说的美好,就如月光的美好。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安徒生是一个童话家,也是一个诗人;是一个会给孩子讲述许多美妙童话的人,也是一个能向成年人世界讲述孩子心灵世界的人。所以,他是举世无双的童话大师。他有着最天真的心灵,最温柔的心灵,最敏感因而也最易受到伤害的心灵……他用文字放飞自己的幻想,把我们带到了世界的许多角落,分享他的喜悦和悲伤。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根据记载,事实上安徒生的绘画才能一点也不逊于他的写作才华。他的《幻想画》、《赠奥托·靳克的幻想画》、《带人形的剪影》等作品都受到评论家的赞誉,认为它们有绘画名家的风范。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些文字的画面感这么强。

可是,这真是一篇奇怪的童话。长得出奇,还有着奇怪的名字。

这是一篇童话吗?

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此处的月光,事实上就是安徒生的目光?而月光下的故事,就是安徒生的旅途见闻,再加上一些个人的神奇想象?“旅行就是生活”,安徒生曾经这样说。从1831年开始自己的第一次国外漫游,终其一生,他都携着一把雨伞,一根手杖和简单的行囊,访问了欧洲的所有国家。33篇文章,其中有20篇是在1840年以一个小册子的形式出版的,1855年又加进了13篇,这些陆续写成的作品合成一个更大的集子,出了新版本。

有人说,这是一本写给成人的“人生童话”,是他用文字的笔作出的画。

这则画卷的作者“我”,安徒生在开头就交代了,是穷苦、寂寞而忧伤的。他住在狭窄的巷子里,而房间建在很高的地方。事实上,1827年回到哥本哈根,安徒生就在城北一条小巷里租了一间小阁楼栖身,阁楼的墙上有一扇窗子,在许多个寂静和寂寞的夜晚,月光就从那里照进来。这样的景况,和他的童话一样本来与人生有许多重合是一样的。

这个14岁就独自背井离乡的少年,历经坎坷,最后终于用笔碰撞出一条路,实现他出人头地的梦想。而在这些文字写作的期间,安徒生已经旅行了许多国家,也看到一些不同的生活和不同的人生——当然也有了对人生不同的体会和感受。虽然这些体会和感受,在这画册之中他不着一字。

也有人说,实质上,这里的每一幅画都是诗——一种用童话的形式所写的诗。

而这样的诗,意蕴只能由读者自己去体会,任何的解释都显得无力和多余。

本书初版时,就在德国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受欢迎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安徒生的所有童话作品。有评论说,这里面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一位想像力丰富的人完全可以用这里的素材创作出长篇小说来。”英国的评论则说它是“《伊利亚特》的缩本!”

还有人说:我花了十年来读安徒生,却只读出了孤独。

孤独如月。

明净如月。

而这片皎洁的月光,曾经陪伴了多少人一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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